趙曉倩做了個夢。

  她跪在二樓的落地窗。

  看窗外在泳池裡暢快游泳的哥哥。

  看坐在涼椅上,搖著精致搖扇,眯眼似在享受陽光的母親。

  她數次想抬起手,叩叩玻璃說點什麼。

  卻只是手輕觸玻璃,便垂了下來。

  這無數次裡。

  她全身皮肉像是不見了,暴露在外的是內裡一根根扭曲的筋骨。

  走路疼、說話疼、睡覺疼、連呼吸都好疼好疼。

  趙曉倩疼著疼著長大了。

  遇到了江淮。

  倆人有很長時間遇見不過點頭的交情而已。

  但有的人只是站在那,就足夠帶給趙曉倩微末力量。

  使她十六那年,第一次站了起來,高聲告訴所有人。

  “他們用絨毛軟鞭打我!”

  趙曉倩勇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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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在籠中不會動不會叫,任人揉搓變成可以抬起腳丫。

  她以為她這輩子就這樣了。

  直到有一天,關她的籠門打開了。

  她抬起腳丫站在了外面。

  但只是站著而已。

  她是個鳥,可因為多年的圈禁,已經忘了怎麼飛翔。

  趙曉倩的靈魂莫名從那只終於得來自由,卻忘了怎麼飛的鳥兒身上抽離了。

  她飄在上空。

  莫名奇妙的想。

  若是就這樣了。

  她敢飛起來嗎?

  靈魂形狀的趙曉倩抬起自己透明卻浮腫起來的手。

  默默的想。

  若是就這樣了。

  她敢跳進河裡,走向她恐懼和一直在避開的未知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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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趙曉倩!”

  “趙曉倩!”

  “趙曉倩……你睜開眼啊。”

  趙曉倩在哽咽的男聲鑽入耳中後,默默的想——不敢。

  若是就這樣了。

  她真的不敢。

  她也不想膽小。

  可被圈禁著養了那麼大,思想靈魂被別人揉捏了那麼多年。

  她如何敢?

  趙曉倩睜開眼,氣若游絲,“我……”

  話沒說完,喉管嗆出大口水。

  她感覺自己喉嚨像是被把刀劃爛了。

  疼到不止說話艱難,呼進來的每口空氣,都夾著刀渣,朝肺部裡不斷的扎,扎到五髒六腑像是擰巴在了一起。

  但就是想說。

  趙曉倩呼吸粗重像午夜拉響的風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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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努力到唇角悄無聲息的溢出了血絲,“想……”

  趙曉倩本半分血色沒有的臉在短短兩秒鐘的時間被血色盈滿。

  她憋到脖頸青筋根根畢現,眼眶發紅到整張臉都猙獰了。

  憋到極致後,嗚咽一聲。

  血色從鼻腔和耳朵裡溢出的同時,鮮紅的血液從她唇齒大片大片的漫出。

  她終於吐出話,“回家……”

  趙曉倩意識渙散了。

  隱約感覺一只哆哆嗦嗦的手在捂她的嘴。

  像是想要把不斷湧出的血重新給她塞回去。

  她恍若未聞。

  通紅圓睜到像是要爆開的眼尾滑下一行血淚,模糊吐字,“我想回家。”

  伴隨著越來越艱澀,也越來越粗重的呼吸,趙曉倩脖頸後仰,臉緩慢轉向東邊,她家所在的方向。

  瞳孔點點失焦,徹底沒了意識。

  趙曉倩再醒來是一個禮拜後。

  她腦袋有點木了,剎那間不知道自己在哪。

  直到房門被推開。

  瞧見進來的女人穿著紫黑相間的棉服,頭上戴著黑色的圍帽。

  才慢吞吞的找回了記憶。

  趙曉倩麻木的想。

  所以——還是失敗了。

  她扭回頭,一言不發。

  沒問當時是誰在水下拼了命的追她、拉她、拽她。

  也沒問被她磨到和刀沒區別的玻璃碎片捅的是誰。

  那人流了這麼多血,死了沒有。

  又是誰把在水裡窒息的她救了上來。

  為什麼喉嚨好疼。

  頭好疼。

  還有……

  趙曉倩想抬手按按心口的位置。

  這裡好疼啊,像是被切開了。

  手指不過動了動,便放棄了。

  因為手指上夾了心電檢測儀。

  趙曉倩沒說話的力氣,也不想說。

  歸根結底是說了沒人能聽得懂。

  只要在境外邊界城。

  沒有余懷周的允許,她沒有和別人對話的權利。

  趙曉倩轉向窗口的腦袋在三秒鐘後緩慢轉了回來。

  她漫上紅血絲還沒消散干淨的眼睛定格在門口拘謹站著的菲佣身上。

  嘴巴開合半響,吐出氣音,“恩?”

  接下來的話,代表不是她的錯覺,她的確聽見了中文。

  “您……好點了嗎?”

  有點磕巴和別扭,像是港人初學國語。

  但的的確確是中文。

  趙曉倩沉默了許久,輕輕點下頭。

  趙曉倩醒來的第一天。

  見到了三個女性,醫生、菲佣、守衛。

  不一樣的是面色不相同。

  一樣的是她們都是境外人。

  還有一點一樣的是她們都會說中文。

  磕磕絆絆,但就是會說。

  負責她的醫生還會說一口流利的英文。

  她激動的告訴趙曉倩。

  她能活下來是奇跡。

  窒息的時間不久,按理來說被救上來,還有呼吸就該能活。

  可為了保持河西的水流不上凍,船只能正常通行,也為了保證境外從河裡不能秘密進來。

  每年冬季護衛隊會朝河裡灑長老配的藥水。

  因為這藥水,她肺部大面積感染。

  被送來醫院的時候,呼吸有不假。

  五髒六腑卻在短短的時間裡已經被水裡的藥水侵蝕到損壞。

  做了手術進行修復,在重症監護室待了三天才脫離危險期。

  守衛叫安敏。

  身高一米八,短發干練,長相粗燥。

  硬邦邦的補充,說找到趙曉倩的時候,她和家主全身都是血。

  不等趙曉倩反應。

  安敏跪下了,單膝著地,手覆心口,“安敏願以性命護二夫人一世周全。”

  話音落地。

  另外倆人也慢半拍的跪下了。

  趙曉倩瞳孔閃爍半響,吐話,“為……”

  她淺淺的呼吸,勉力問出為什麼。

  在知道答案後。

  明知道余懷周現在應該不會嚇唬她。

  卻因為人多。

  尤其是還有個一米八的安敏在,導致生理性攥緊的拳頭,悄無聲息的松開了。

  抿唇片刻,旁敲側擊的問那晚發生了什麼事。

  趙曉倩跳進水裡後沒多久就覺出水裡的味道不太對。

  她化學一直只在及格徘徊。

  摸不清楚水裡是什麼東西,就不敢長時間游。

  每隔一會,便從只要不離開,便不會感覺到能被凍死寒冷的水裡漏頭,在外面大口大口的呼吸。

  她一遍遍的計算過時間。

  雖然中途頻繁出來換氣休息有點浪費時間。

  但時間應該是足夠的。

  余懷周的人驅船追過來前,她能游過這條不洶湧的河,到達境外的地界。

  結果預計的時間不過走了一半。

  趙曉倩覺察出有人追來了。

  她很詫異,但來不及多想,下意識扭頭就跑。

  但手臂還是被人在水中拽著了。

  趙曉倩確定他後面沒追兵,有逃的可能。

  用一直牢牢握著沒敢松開一下的玻璃碎片捅了過去。

  深夜漆黑無燈。

  趙曉倩什麼都看不見,但是聞得到難聞藥水味中濃郁的血腥氣。

  待掙脫開人後想接著跑。

  喉嚨泛疼,眼前發黑。

  從正常到突然沒了力氣往下墜,發生在彈指之間。

  再後……趙曉倩不記得了。

  安敏知曉。

  為她補充完整。

  安敏隸屬於四區護衛隊的西隊。

  安拆大隊長第一個驅船到達。

  她所在的是第五。

  到地的時候。

  余懷周和她被安拆帶的人架到了船艙。

  狹窄的沿邊和倆人身上全是血。

  安拆大隊長告訴他們。

  家主失足落水,二夫人把他救下了,倆人一起移送醫院。

  余懷周和趙曉倩的情況相似。

  但又更嚴重了點。

  除卻五髒六腑被藥水腐蝕。

  心口的位置在水底被玻璃碎片滑下了一道深入肌底的傷口。

  藥水腐蝕鮮活的皮肉。

  導致他不止肺部嚴重感染,血液感染濃度更高。

  經歷手術和全身換血三次。

  趙曉倩醒來前一刻,他剛剛脫離了危險期。

  和長老單獨對話後沒多久暈了過去。

  趙曉倩身邊被指來伺候的菲佣換成了會中文的。

  醫生是。

  守衛更是。

  原本對趙曉倩被眾怒牽連不聞不問的家主和長老突然態度大變。

  坐實了趙曉倩救余懷周命的恩情。

  雖然余懷周失足落水很莫名。

  趙曉倩出現在那救了他更莫名。

  但家主和長老默認,全城無異議。

  趙曉倩沉默許久,沒否認。

  在醫院裡長待了下來。

  醫院是給病人養病的所在。

  按理說該最安靜。

  趙曉倩所在的病房卻熱鬧極了。

  家主出事是大事,醫院戒嚴,閑雜人等不能踏進家主所在的頂樓病房。

  但是護士和醫生到得了。

  家主出事目睹的太多。

  知曉她救了他的人更多。

  便捷的醫生護士一波波來,不管趙曉倩現在情況什麼樣,什麼東西能吃,什麼東西不能吃,一股腦的朝趙曉倩病房裡塞。

  更有甚者,在趙曉倩飯盒最底層放了個金鐲子。

  感激濃郁到恨不得用眼睛給趙曉倩塑一層金身。

  且不停的說。

  說她對這座城的大恩。

  說他們對她的感激。

  接著開始說余懷周。

  無傷大雅的小病,救命恩人沒那麼珍貴。

  余懷周的病太重了。

  趙曉倩七天醒來。

  余懷周七天才在重症監護室穩定下來。

  三天的時候,她除卻刀口沒愈合,走路有點吃力外,已經和正常人無異。

  而他才剛出了監護室,被轉入重症病房。

  余懷周艱難脫險。

  趙曉倩從人人得而株之,搖身一變,成了整座城的恩人。

  送走又一波偷溜過來表達感激的護士。

  菲佣脆脆小心看向趙曉倩,“您是不開心嗎?”

  趙曉倩看著窗外,表情平淡,“沒有啊。”

  過了會,她回過頭,平淡的臉上勾起一抹笑,看著親切的厲害。

  但如果是相熟的人會發現,這笑容不達眼底,俗稱皮笑肉不笑,“怎麼會這麼問?”

  “您應該適當熱情點。”脆脆難以啟齒,“不然會讓人感覺您對家主的安危不感興趣。”

  她在這伺候趙曉倩三天了。

  除了醒來第一天,她讓她幫忙扶著去過一次廁所外,什麼都是她自己來。

  加上一直帶笑,聲音好聽,笑容好看,按理來說該是很好相處的人,但脆脆就是莫名有點怕她。

  說不清道不明的。

  這種怕在每次一波波人來,她殷勤的翻譯完再把人送走後,都會放大。

  脆脆被指來就在心裡默認以後要伺候二夫人一輩子了。

  她想和這位二夫人好好相處。

  好好相處的前提便是消掉心頭的怪異感。

  否則她會一直疑神疑鬼。

  脆脆輕咳一聲,解釋道,“每次來人瞧您,您都只是聽,不會問,您要適當的問一問,像家主今天怎麼樣,蘇醒了嗎?心率穩定了嗎?”

  趙曉倩笑容一直沒變。

  脆脆膽子莫名大了點,扣了扣手指,一鼓作氣,“您一直這樣,會讓人感覺您對家主的安危並不關心。”

  她還想再說。

  走廊外面突然亂了。

  脆脆跑過去聽了幾耳朵,回頭驚喜道:“家主醒了!”

  趙曉倩笑著打斷,“我行動不方便,快去,幫我瞧瞧。”

  這理由合情合理。

  脆脆轉身跑了。

  趙曉倩臉上的笑在腦袋轉向窗外後悄無聲息的消失了,她神色晦暗,低聲自語,“全是神經病。”

  不管是被他們敵對,還是被他們崇敬。

  這座城裡的人帶給趙曉倩的感覺從始至終都沒變。

  窒息。

  窒息到她作嘔。

  作嘔的感覺在傍晚時變盛了。

  因為病房裡來了群不速之客。

  趙曉倩視線在秀蓮身後的老者臉上流連了圈,定格在秀蓮身上。

  她掀開被子作勢要下去跪拜。

  虛虛弱弱像是要暈時被秀蓮扶住。

  秀氣的小姑娘,笑容違和的端莊又親切,“我們姐妹間不需要這些。”

  秀蓮唇角彎了彎,白淨的臉上滑落兩行淚,“謝謝你。”

  她握著她的手,哭的泣不成聲,“謝謝你救了家主,謝謝,謝謝。”

  秀蓮哭了大半個小時。

  趙曉倩心疼的安慰了大半小時。

  待快哭暈過去的秀蓮被攙扶走。

  趙曉倩轉動了圈脖頸,抬頭看向沒走並且一直沒笑的一群老者。

  她臉上的心疼和笑容不見了,滿是戾氣和不耐,“有事?”

  為首的趙曉倩見過,在秀蓮院子裡跪著,和余懷周有四分相似。

  他表情冷厲,“家主已應,十天後和主母舉行成婚禮。”

  趙曉倩皺眉,“所以呢?”

  “主母確認懷上下一任家主那日,開城門,放你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