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曉倩上午在這間巨大的房間裡轉了一圈又一圈。

  擺弄擺弄名貴的擺件。

  純金子做的小雕像。

  窗台種下的和境外格格不入的嬌貴蘭花。

  還有……牆角一堆像是廢料的暖暖原木色實木板。

  在面生的菲佣送來飯後草草吃了。

  起身打開了休息室的門。

  一牆之隔,可隔音驚人。

  本安靜到落地仿佛成針的休息室,瞬間擠進了大片邊界城的本土話。

  沒人注意到休息室開了條縫,滔滔不絕的繼續說。

  大約是因為打從心裡抵觸,就像是年少學烹調中西點,趙曉倩總是排名倒數。

  所以哪怕是趙曉倩來這快三個月了,對本土話依舊一竅不通。

  可就算是再一竅不通,聽得多了,大腦也會自動辨析些字眼。

  例如家主二字用本地話怎麼說。

  二夫人這三個字用本地話怎麼說。

  還有……家主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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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外面烏泱泱一群老頭跪在地上,嘴裡一刻不停歇的往外蹦一句又一句‘家主夫人’。

  嘩啦一聲響。

  余懷周突然揮落的茶盞,打斷沒完沒了的吵鬧。

  聲音重到每個字眼都像是從齒縫中擠出來。

  趙曉倩聽不懂他說的話。

  看不清他的臉。

  但是看得懂冷凝的氣場。

  更聽得懂含滿殺氣的聲音。

  她在議事廳剎那靜下來後悄悄關了門縫。

  余懷周到下午三點才開門進來。

  草草吃了飯,拉過她的手。

  用熱水細細的把藥膏洗掉,指尖輕點藥膏,垂眸在趙曉倩腫脹消下去,烏紫一樣的手背上塗抹。

  一圈又一圈,耐心十足的等待藥膏被肌膚吸收,掌心對著唇,輕輕哈出口氣後,往下按壓。

  這藥膏是境外專用的凍瘡膏。

  溶解後辛辣的厲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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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余懷周按壓後松開,抬起她的手,很輕的對著吹了幾口氣。

  他今兒的做法和之前一模一樣。

  趙曉倩會很平靜的偏過臉接著讓他塗,全程沒話也沒對視。

  這次余懷周松開手濕了紙巾抬頭。

  趙曉倩在盯著他。

  兩廂對視下,他怔了瞬,“怎麼了?”

  “安敏怎麼樣了?”

  那晚的後來怎麼樣了,余懷周一直沒提,趙曉倩也沒問。

  這算是第一次。

  余懷周避開她的視線,“在養傷。”

  直勾勾的視線,沒人能忽視。

  余懷周在有人敲門後,沒抬頭,輕捏趙曉倩下巴偏臉,用打濕的紙巾輕覆。

  “安拆呢?”

  他手沒停,打濕了用干的擦。

  同樣的,沒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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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隊二隊的守衛呢?”趙曉倩再問,“秀蓮呢?”

  恰逢門再次被敲響。

  余懷周把藥膏塞到趙曉倩掌心,起身直接走了。

  趙曉倩斂眉擺弄了會藥膏,對著鏡子自己塗了。

  到床邊抽出本書打開看。

  在細微的聲音傳來後看向窗邊。

  窗戶外是安敏的臉。

  手臂吊著,手指屈起,對著玻璃不斷叩。

  這地窗戶的隔音很好。

  她不斷輕叩,趙曉倩卻只聽見細微的聲響。

  只要她坐遠點,背對窗戶,完全可以當成什麼都沒聽見,也什麼都沒看見。

  趙曉倩視線在她青紅交雜的臉上,吊著的胳膊,腦袋上纏裹的繃帶看了許久,起身開了窗戶。

  隨著窗戶打開。

  啪的一聲。

  安敏手掌扒住窗台,五指用力,整個身子朝前傾。

  像是怕急了窗戶被趙曉倩拉上。

  她聲音和從前一樣的粗硬,但壓低了無數,且語速又快又急,“救救夫人母族、安拆全家和……”

  她眼眶發熱,“和那晚所有的守衛,二夫人。”

  安敏眼淚奪眶而出,“救救他們!”

  那晚余懷周的聲音突然冒出來,讓安拆的槍頭偏了。

  他發現了,但是不以為意。

  在他的認知裡,趙曉倩已經暈倒了,沒有半點反抗和逃跑的力量,直接補一槍就是了。

  所以他回答余懷周的話是——已經槍決。

  為了能聽清楚余懷周的指令。

  他把對講機聲音調大了。

  全場所有人都聽見了余懷周的話。

  他問他,匪夷所思,“你在說什麼?”

  安拆莫名,想原封不動的回答。

  被人群外的秀蓮打斷。

  在邊界城子民,哪怕是他們近身的守衛心中。

  秀蓮溫柔恬靜,平易近人。

  這些詞彙不是他們賦予的。

  而是她出現,永遠是這般。

  歷代家主夫人也永遠是這般。

  那夜,這些詞彙碎成了一地。

  站在外圍的秀蓮,在安拆想原封不動再說一次時,硬生生擠了進來,一把把安拆手裡的對講打掉。

  奪過安拆手裡的槍,一槍給還在茲茲響的對講。

  下一槍直接又冷酷的對准了地面的趙曉倩。

  趙曉倩能活下來,有余懷周的因素,但更多是因為長老。

  余懷周的父親攔在了趙曉倩身前。

  隨後,烏泱泱一眾長老站在了他的身後。

  待余懷周從距離趙曉倩所在院落相隔三個院落的婚房過來時。

  秀蓮手裡的槍已經指在了余父的腦袋上。

  余懷周像是沒看見。

  踉踉蹌蹌的略過眾人,在躺著的趙曉倩身邊跪下,把人攬在懷裡。

  安敏在外圍,隱約看見余懷周把手指放在了趙曉倩鼻息下,接著好像和昏迷不醒的她說了什麼。

  她看不清他的表情。

  只知道有長老想要把跪在地上的他扶起來,被余懷周一把推開。

  余懷周把趙曉倩打橫抱起來,消失在了漆黑裡。

  趙曉倩被余懷周抱起來的時候,安敏瞧見了。

  她額頭有血跡,但額頭沒有窟窿,地面更沒有,想來是沒事。

  余懷周抱著她離開,沒問一個字的事情經過。

  想來和所有人想的一樣,邊界城最近有大動作,為保人心穩定,不可能也不會對家主夫人做什麼。

  守衛隊是聽令行事。

  而且對家主歷來是最忠心的,家裡兄弟親朋,大都駐守在邊界城和境外的第一線。

  他們更不會被波及。

  不等安敏大氣長出。

  半小時後。

  邊界城上空第二次響起了聲音。

  這次不是趙曉倩的倉促六個字。

  也不是只在主城。

  是境外邊界城二十四城。

  余懷周下發一連串冷酷到安敏想起來就會打寒顫的指令。

  ——史密斯全族下獄。

  ——守衛隊總隊長安拆全族下獄。

  ——一隊二隊參與當晚行動全體隊員下獄。

  罪名:以下犯上。

  余懷周掛斷廣播前,吐出了讓全城軒然大波的兩個字——不恕。

  邊界城的S法體系和國內一樣,有法官和律師,有判決和律法。

  但也從根本上不一樣。

  不止是和國內,是和全球有著和根本上不一樣的一點區別。

  家主擁有絕對的豁免和裁決權。

  這條百年前就存在了。

  而且被刻在了邊界城二十四城城門口的石碑上。

  所有人都知道,可沒一個人當回事。

  因為這條存在,卻從未被行使過。

  不管是余懷周的父親,爺爺還是太爺爺等等。

  余懷周成為邊界城歷史上第一個下裁決的家主。

  不是在主院,也不是在議事廳,更沒有文件下發。

  在二十四城的上空,毅然決絕的宣讀了裁決權。

  廣而告之的意思很明白——不收回,不後悔,不放過。

  不恕的意思更明白。

  ——絕不寬恕。

  余懷周在讓那晚所有參與了趙曉倩去死這件事的人,去死。

  活下來的秀蓮,悔恨終身。

  如果不是長老後來擋在了趙曉倩前面,給她爭了一線生機。

  安敏眼淚大顆從眼眶滑落。

  她想抬手擦掉,流淚對她來說是恥辱,她該做的是去戰場上為保護家園而流血。

  但她不敢放手,生怕手松開,趙曉倩會將窗戶拉上。

  把她這些天絞盡腦汁費了大力氣才找到和她面見的機會抹殺。

  安敏聳起肩膀把眼淚蹭掉。

  哽咽又崩潰,“如果不是那晚長老擋在你前面,二夫人,就連長老們都會死啊。”

  這話不是聳人聽聞。

  家主夫人的母族史密斯,是邊界城的老家族,上上輩,跟著余懷周的爺爺在槍林彈雨裡走過。

  上輩,男丁六個,有五個常年駐守邊界城和境外的戰線。

  這輩,出了個家主夫人。

  她的兄長姐妹,分別散落在最危險運輸線、礦區線、邊境線,且毫無怨言。

  史密斯家族戰功赫赫。

  家主因為秀蓮主導,毫不猶豫的讓她的母族下獄。

  長老呢?

  安敏不去想,答案已經鑽入了腦海。

  無一幸免。

  她壓低的聲音又重又崩潰,“夫人沒有錯,安拆沒有錯,守衛隊沒有錯,他們的族人和家人更沒有錯!”

  “那是誰的錯?”趙曉倩問再次淚流滿面的安敏,“余懷周的錯嗎?”

  安敏下意識道:“不……”

  趙曉倩打斷,“那是我的錯?”

  趙曉倩平靜的說事實,“你認為是我的錯。”

  她手肘似無意架上窗台。

  讓關窗變得沒那麼一秒既成。

  安敏用力掐著窗沿,幾乎要變形的手指,無意識的松了。

  趙曉倩看著她,“你剛才說家主擁有絕對的豁免和裁決權,而余懷周是邊界城第一個行駛這個權利的人,這話不對。”

  “我來這一個多月的時候,因為推了秀蓮一把,被你們全城的人行使過裁決權,漠視、威懾和逼殺。”

  “來這兩個月的時候你拉我出院門去參加余懷周和秀蓮的婚禮,在大街上,我不想跪,但是必須跪,因為你們這座城的規則罔顧我的尊嚴,在對我行使服從的裁決權。”

  “來這兩個多月後,秀蓮要拿走我的命,沒有任何原因,守衛隊也不要原因,直接執行,同樣在對我行使裁決權。”

  “如今余懷周對他們行使裁決權,你感覺不公平,認為他們無辜,那麼請問,我的膝蓋被你們壓到必須跪時,屬於我的公平在哪,我的命因為秀蓮一個指令便要消失,屬於我的公平又在哪?”

  “他們無辜,我就不無辜嗎?”

  趙曉倩問她,“他們的命是命,我的命就不是命了嗎?”

  邊界城的守衛隊類似於國內的J隊。

  無條件服從是他們刻在骨子裡的天性。

  他們這麼做其實沒錯,哪怕面前的人無辜。

  可邊界城這麼做,最起碼在趙曉倩的眼中,是不對的。

  因為他們不是訓練來的服從,他們是生下來的服從。

  這種服從指令下誕生的人,沒有自己的思想,沒有自己的意識,甚至於沒有人性。

  是人就是自由的。

  行為自由,言語自由,人身自由,思想自由。

  沒有這些,若是有天守衛隊不復存在,也沒有存在的意義了。

  這些人的生命將失去意義,活的像是行屍走肉。

  在趙曉倩看來,他們該誕生屬於自己的人格。

  趙曉倩瞧著被陌生信息衝刷到懵了的安敏,嘆了口氣,“出生在被虎豹圍滿的邊界城,你們也該這樣。”

  否則,誰來守城?

  趙曉倩沒再嘗試喚醒安敏,試試看面前這個為了她違令的人能不能為自己而活。

  架上窗台的手放下,“余懷周不會殺他們。”

  話題轉變的太突然,安敏像是傻了,“可是他說了不恕……”

  “如果不說,他會被這座城市逼瘋。”趙曉倩拍了拍袖子,頭也不抬,“他不是神,是人。”

  “是人就有情緒,情緒積壓得不到宣泄,會被活生生逼瘋的。”

  “到那會,你們這些自詡無辜的人,全是幫凶。”

  趙曉倩在安敏手微松後關窗戶。

  她本松散下來的手,在窗戶碰到手指時再次用力了,“你怎麼知道家主不會殺他們,是家主親口告訴你的嗎?”

  趙曉倩搖頭。

  她持續關。

  安敏手突兀抓住不放,“既然不是他親口說的,你怎麼能確定?”

  趙曉倩想了想,告訴她,“他在正常的,最起碼看起來是人人平等的社會自由生活了四年,他做不到和你們這座城裡的人一樣,隨便且沒有心理負擔和自我思想的行使對另一個人的裁決權。否則……”

  趙曉倩對她笑笑,“他大可以拋下這座城,一走了之。”

  趙曉倩的這個笑很平常,但和安敏瞧過她的笑全都不一樣。

  沒眉眼彎彎,就是平淡的笑。

  篤定絕對的意味卻濃郁到極致。

  鬼使神差的,奔著哪怕是逼,都要讓趙曉倩幫忙的安敏松開了手。

  趙曉倩啟唇:“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