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啟應遭受了一段時間病痛的折磨,走的時候並不算安詳。

江偌來之前,他身上維系生命的醫療器材已經全部取掉,那些管子的作用,只是讓他在這世上張著嘴巴痛苦且沒有尊嚴地多活數秒而已。

江偌守在病床旁,看著他從眼睛變得渾濁開始,生命漸漸流逝,半張的嘴裡時不時吐出一口氣息,顯得很吃力。

柳明和高隨也進來了。柳明坐在床尾對面的沙發上,高隨則站在床邊向下觀望。病房裡一片死寂,大家都在等待那一刻的到來。

江偌害怕,卻逼自己一動不動盯著那張蒼黃的面孔。

她的包放在一邊,手機在裡面震動她也毫無察覺。

是明叔先聽見了嗡嗡的震動聲,提醒她有電話。

電話是陸淮深打來的,江偌到病房外的走廊去接。

“你去了醫院?”

“對。”江偌曲起指節頂了頂眉心,也沒空再去想陸淮深是從何得知。

陸淮深沉默須臾:“我等下過來。”

“好。”

掛了電話,江偌發現陸淮深之前已經給她打了兩通電話,只是她沒接到。

死亡並不是一件輕松解脫的事,不知正在經歷死亡的那人感覺如何,至少守在一旁的人並不好受。

程棟去世,江偌趕回來後看他的唯一一眼是在火化前,殯儀館工作人員拉開白色屍袋拉鏈給家屬看最後一眼逝者的遺容。

今天是她第一次目睹至親死亡的過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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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走得緩慢,剛過九點,江啟應咽下了最後一口氣,適逢陸淮深推門而入,心電監護的警報聲像一道綿長的悲鳴。

陸淮深腳步微頓,隨後走到江偌身後,手搭在那顫抖的纖瘦肩膀上。

醫護人員早已候著,等心跳停止之後,拆下江啟應身上心電監護儀的貼片,將要把死者送往太平間暫時停放。

“家屬請節哀。”

江偌不說話,還死死握著江啟應的手。

陸淮深一根根掰開她的手指,老人身上還有余溫,江偌松開最後一根手指的時候,飛快地站起來,轉身抱住陸淮深的腰,不再看那一幕。

陸淮深低頭一剎那,才發現她為了忍住哭嘴唇都咬得衝了血。

醫護人員問:“家屬聯系殯儀館沒有?”

柳樹說:“已經聯系好了。”

江偌聽得心裡一窒,又聽他們交流了一些後事處理,她沒聽太清晰。

陸淮深順著她的後背,不忍道:“想哭就哭出來。”

江偌用力搖頭。在她老家有個習俗,長輩剛走後,尤其是年事已高壽終正寢的長輩,親屬不能哭,否則逝者不能去往極樂。

直到江啟應的遺體被推出病房送去太平間,江偌因悲慟而止不住發抖。

而今能幫著處理後事的人手不多,江偌不得不收拾好情緒,在一片兵荒馬亂中聯系江家直屬親戚與爺爺的親近舊友報喪。

有些電話,還得她親自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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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還不算太晚,江偌紅著眼打出去數個電話,對方聽後,都會惋惜悵然地說句“節哀”。

不久後殯儀館的人過來帶走了遺體,停靈等流程都將在殯儀館進行。

其實柳明之前都已經預定好,但還是會問一下江偌的意見,所以程序都要最好的行吧?

江偌點頭:“當然要最好的。”

殯儀館連夜布置好靈堂,柳明念著她懷著孩子,讓她不要守靈,那兒環境也不好,讓她回家先歇一晚。

江偌拒絕,“第一晚怎麼也得守的。”

陸淮深知道她是怎麼想的,江啟應名下就她這麼一個直系孫女,如果她不守靈,等同於無人送終。陸淮深沒強求她,就算將她押到床上躺著,她今晚恐怕也閉上不上眼。於是跟她一起過去守夜。

高隨第二天要開庭,從醫院直接離開了。

這整晚一直到天亮,江偌都沒什麼困意,天剛亮,柳明讓她回去歇會兒再來。

江偌說:“要不我這會兒先給江家的遠親打電話吧。”

柳明說行。

江偌負責打給江家遠親,柳明負責通知那些曾經和江啟應在生意上有過往來的政商。

江啟應這一生,結識眾多人物,而柳明是他身邊最信任的人,一般人聽到柳明自報家門,都有印像。

停靈三日,將會在火化前一天舉行大型追悼會。

江偌身體熬不住,除了第一天守了整夜,之後都是守前半夜,後半夜回家睡覺,第二天早上過來,和明叔換著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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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啟應雖然膝下已無子女,但是兄弟姐妹好幾個,幾個曾蒙他關照過得侄兒侄媳都會過來,江偌也是第一次跟人打交道,悲傷忙碌都來不及,也顧不上親疏遠近了。

說來,明叔第一天夜裡就問過江偌,要不要通知江渭銘他們來。

江偌眼簾都沒掀一下,一邊往手臂上帶孝章一邊說:“不用,江家人脈眾多,不消多久他們就會知道,想來就來,不想來就算了。”

柳明應了句好,就沒再說什麼。

陸淮深作為孫女婿也通知了陸家人。

江偌第二天回去睡到下午過來,陸清時和季瀾芷先帶著一雙兒女過來看了看,江偌上前跟人道謝,眼睛一撇,卻看見坐在一旁的江渭銘和江舟蔓,立刻便視若無睹地轉開了目光。

在前來吊唁的賓客面前,也將他們當作空氣,表面上的交流都不屑,搞得跟江偌搭話的江渭銘很是尷尬。

江舟蔓很來氣,本想等江偌落單的時候跟她說話,但是陸淮深守在她身邊寸步不離。

之後陸淮深和江偌去送陸清時一家離開,回來的時候只有江偌一人,江舟蔓抓住機會上前,皺著眉問她:“爺爺去世,為什麼沒第一時間告訴我們?”

江偌眼神漠然掃過她的臉,不客氣道:“為什麼要告訴你們?以前不是直呼大名麼,現在裝什麼孝子孝孫?”

江舟蔓被堵得啞然,心裡自是不悅,想著她說的是事實,若是反駁,就是虛偽。

她下來道:“無論以前我們關系如何,畢竟是生死大事,我們都有權知道。”

江偌望著門口方向,聞言看向她,忽地笑起來:“有權?有什麼權?你們和爺爺沒丁點血緣關系,如果要跟我扯什麼養育之恩,那你們可真夠不害臊。”

江舟蔓氣極,怒瞪著她。

江偌冷言相對:“看什麼看,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們一家子都在心裡偷著樂。爺爺走了,你們以前干的那些偷雞摸狗的事,總算又少了一個人知道,官司也不用打了,多省事,晚上都能睡個好覺了吧?”

江舟蔓被她刺一樣的眼神看得心虛,因為她不否認心裡的確是這麼想的。

江偌早就看穿了似的,看也不看她,“既然你們想來守靈,做給外人看,那就安安分分守著,我也不趕你們,只是少來我面前嘚瑟,不然別怪我當著眾多親友不留情面。”

江偌大著肚子,總是多多少少能引來探尋的目光,江舟蔓也不敢與她當面起爭執,只是降低了聲音咬牙切齒:“既然你也這麼說,那就別在外人面前讓我爸尷尬。”

江偌冷冷盯著她:“還得我配合你們做戲?那我勸你們還是趁早滾。”

江舟蔓咬咬牙正欲還嘴,余光瞥見陸淮深走進來,她低聲說了句:“合同看過了嗎?爺爺臨終前有沒告訴你那件事?”

江偌斜眼瞟了她一眼,江舟蔓留下意味深長的眼神,在陸淮深過來之前,轉身走了。

陸淮深走到她身邊,皺眉看了眼江舟蔓的去處,問:“她跟你說什麼了?”

江偌淡漠道:“沒什麼,她發癲呢。”

接著兩天,江覲也來了,江偌跟這三人一句話都沒再說,江渭銘也沒腆著臉在人前與她搭話,反而迎來一波“望節哀”的安慰,沒逢這時,江渭銘就裝模作樣的嘆息。

江偌氣得發抖,每每都想拿掃帚將這人掃出去。

第三日,在殯儀館舉行了追悼會,眾多來者之中,不乏政商界的大拿。追悼儀式的排場,也很配得上江啟應生前最恢宏的地位。

翌日早上火化後,骨灰送到墓地下葬。

墓地是江啟應未出事前早早給自己買好的,請人看過風水,選了最好的地兒,據說這朝向旺家族後代。

來葬禮的人遠沒有追悼會那麼多,下葬儀式完成之後,大家各自往山下走去。

柳明訂了酒店,一會兒親友要一起過去吃飯。

路很長,一節節台階仿佛沒盡頭,陸淮深握著她的手一步步往下走,提醒她不要回頭。

路上偶遇其他送完葬的隊伍,有人哽咽嘆惋:“從今以後,世上又少一個人咯。”

江偌眼淚幾乎瞬間而下,這次她沒再忍,漸漸地泣不成聲。

陸淮深聞聲停下,心疼地替她拭去源源不斷的眼淚,最後只得將她抱進懷裡,站在一旁的常青樹下。

江偌哭得累了,才慢慢緩下來。

江偌素顏,連日來處理雜七雜八的事,加上悲傷,臉色很是憔悴,天氣又干燥,嘴唇都起了皮,那天被她咬破嘴唇,還有血絲。

江偌靠在陸淮深懷裡,啞聲說:“江家只有我一個人了。”

爺爺,父母,兄長,都沒有了。基於血緣的家庭,從今以後,真的只有她了。

陸淮深將她抱緊,讓她感受自己,“你還有我。”

江偌沒有回應。

良久,她深吸一口氣說:“走吧,別讓他們等太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