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來天已經黑了。

  屋內開著台燈。

  光線不明不暗。

  沉香也被點燃了半根。

  繚繞的煙氣像是就著微光起舞,飄香四溢。

  我緩了好一會兒才確定是躺在自己的房間裡。

  回家了。

  “三兒?”

  爸爸進來時我已經坐起來准備下地,看到他就笑了笑,“爸,我怎麼回來了?”

  不知怎的,見爸爸的又恢復成木姨奶模樣,我反而能稍稍松出口氣。

  因為我真的不想再看到爸爸那滿頭白發的樣子。

  心髒會擰擰著疼。

  難以呼吸。

  說不清是啥心理。

  有點像掩耳盜鈴。

  明明很清楚爸爸紗布下是怎樣的一張臉,我就是很想逃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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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願再去看,像是沒有那份勇氣。

  面對著包扎嚴實的爸爸,我會覺得有點點搞笑,有點點心酸。

  關鍵是我能做到情緒穩定,控制著血壓不去上頭。

  感覺好像他把傷痕藏住了,就沒有發生過那些不幸。

  我想騙騙自己。

  紗布之下。

  什麼都沒改變。

  日後當爸爸解開紗布的時候,還會是那張比同齡人要年輕帥氣的臉。

  有一頭令村裡很多同齡叔叔都要去羨慕的濃密黑發。

  想著想著,我突然懂了。

  那層層疊疊的紗布,不僅僅是藏起了爸爸臉上的傷。

  亦有我們家的傷,我身為自耗敗家子的傷。

  眼下我們家需要這層紗布。

  來阻隔那些疼痛。

  “嗨,這話說得,師都拜完了,當然得先回家了,你還想在酒店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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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爸爸手裡還端著固魄的豆子湯,遞給我便強打精神笑笑,“下午我們是坐三爺車回來的,要不說人家是大師,走哪都有專車和司機,商務呢,別客你知道不!”

  我端著湯碗點頭,“知道,鎮裡有這個運動品牌的專賣店。”

  真沒想到他們家還出汽車。

  “那你看看,老豪華了!”

  爸爸借坡就道,“三爺又去小廟走了一趟,忙活完他就先回鎮裡了,說是讓你明天准備下,收拾收拾東西,在家看看還要帶點啥,我去學校那邊給你辦辦手續,後天,後天三爺就帶你去京中了,哎呦,那可了不得,真是坐飛機啊!”

  說話間,爸爸還語氣誇張的發出笑音,“村裡人都知道你要跟著三爺去大城市學本事了,那家伙都羨慕完了,都說你爹我有福氣,來來當年是自己考到的京中,千軍萬馬過獨木橋,累成啥樣,到你這直接打好提前量了,不說那京中戶口多難落,多少人活一輩子都沒見過飛機啥樣,李嬸兒還說呢,那在天上飛兩圈都得好幾千塊錢的油錢!”

  我沒答話,聽到“油錢”就想起嬸子們在院外一走一過時說的話。

  真就像昨天發生的事情。

  一轉眼。

  竟應驗到了我這旁觀者身上。

  命運是多麼的神奇,拋出了一根線頭,你撿起來看了看,本以為和自己毫無關系,沒想到,這卻是改變生活軌跡的起因,整起事件就在推波助瀾中,編織成了一件穿在自己身上的毛衣。

  “來,三兒,別光聽爸說話,把湯喝了……”

  爸爸語氣輕松的道,“以後每天都得喝一碗,不能忘,要是怕記不住日子,就按兩個月那麼喝,喝到十一月底,豆子我都在家給你裝好,你回頭自己煮一煮就行,符紙三爺會給你,紙灰融進去,身體慢慢就養好了……”

  我嗯了聲,喝光湯水還有些疑惑,“爸,師父為什麼還要去小廟,還有髒東西鬧騰嗎?”

  每年的清明和七月半還得繼續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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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沒鬧騰,就是為了杜絕後患。”

  爸爸說道,“你前些日子昏睡的時候,三爺已經讓李青山在小廟旁又蓋了間土地廟,之前裡面不是有那些唱戲的東西嗎,厲害,土地爺鎮不住,這回那群戲班子亡靈都被三爺給滅的差不多了,蓋間土地廟,能看守再住進去的游魂,這樣既不會傷害到咱們村的風水運脈,又不用擔心有髒東西能成事兒作妖了。”

  “那就好。”

  鳳清村的深夜搖籃曲終於要告一段落了。

  大人也不能用“哎不聽話就給你扔小廟”去管教小孩兒了。

  “放心吧,下午三爺來這一趟,就是確定土地廟有沒有發揮神職。”

  爸爸呼出口氣,“以後有土地爺在小廟旁邊盯著,等於是縣衙看守牢房,只要有游魂進了小廟,就得被困住,除了上路,就得憋著,成不了啥造化了,還有那個死老太太,她也做不了啥廟神了,不會再借助哪個髒東西偷聽傳話了,糟爛事兒都過去了,三兒,就是你……”

  “爸,我去的是京中,不是啥深山老林,雖然我改姓謝了,我也還是萬應應……”

  “哎呀!”

  爸爸紅著眼一揮手,“不說這些,爸都懂,你甭說姓謝,你就是姓了佛洛一德,將來能把這身體養好,吃嘛嘛香就行啊!”

  我噗嗤笑了聲,看著爸爸在紗布中露出的眼,笑著笑著,眼圈又有些發紅,“爸,我會好的,你要知道,無論我走多遠,都會記著回家的路,我不會亂跑,會回來的,一定。”

  爸爸看了我半晌,移開眼便低下頭,輕輕地誒了一聲。

  默了會兒,他拿著空碗就站起身,“行了,收拾收拾去東屋吃飯吧,飯菜都在桌上擺好了,就等你醒了開飯,不管發生了啥事兒,咱都得吃飯,吃飽了咱繼續朝前奔。”

  我點了點頭,這才想起還沒看看小弟弟呢。

  穿上拖鞋我就朝東屋走去,推門就道,“鳳姨,弟弟……”

  入目是一張大桌子。

  桌面上擺滿了豐盛的菜肴。

  盤碗重疊,如同席面。

  秦姥姥和鳳姨小龍舅一看到我就動作統一的站起身。

  由於起立的動作太快,刮擦到桌邊的碗碟還發出嘩啦聲響。

  三人的表情更是如出一轍。

  均是嚴陣以待。

  強顏歡笑。

  每個人都僵硬的扯起唇角,露出八顆牙齒。

  我扶著門把手懵懵的站著。

  愣是沒敢進去!

  這要是給他們一人發束假花,我瞅著都要對我搖晃,拿我當外賓接待。

  就差拉起一道橫幅,上書‘歡迎英雄凱旋,落座吃飯!’

  “應應,你醒啦。”

  大眼對小眼的看了好一陣,鳳姨率先打破安靜,挪動著椅子就道,“餓了吧,來,過來吃飯。”

  “嗯,那個……”

  我四處看了圈,“弟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