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懷周這句話裡蘊藏的躁意幾乎遮掩不住。

  很明白的在說‘容’這個字的意思不是字面意思,是——死。

  趙曉倩在意的卻不是這個。

  而是這段話傳達出來的訊息。

  余懷周的父親還活著。

  還有。

  余懷周雖然是家主了,但好像還沒百分百掌權。

  沒百分百掌權的消息和趙曉倩從前知曉的配不上。

  她斂下眼底的疑惑,掙開下巴,恩了一聲。

  這聲恩沒之前的語氣平平,像是認識到了事情的重要性。

  趙曉倩感覺他該走了,話說完往下躺躺側身背對。

  聽見余懷周的聲音。

  “別動亂七八糟的念頭。”

  趙曉倩輕揪光滑皮毛的手微頓。

  掀眼皮看他坐在床邊被古樸台燈投射在牆壁上的影子。

  “你是知道很多關於這座城的訊息,但只是片面,內裡,你一無所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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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趙曉倩沒答。

  看牆面上的影子余懷周抬手扒了發,一瞬後手掌輕抬,覆住了臉。

  這幅樣子其實很尋常。

  趙曉倩累了,煩躁了,經常這樣。

  但不該出現在余懷周身上。

  最起碼,不該出現在此刻主宰著她自由的余懷周身上。

  趙曉倩重新開始揪身下的毯子,“例如。”

  許久後。

  余懷周啞啞的開始說。

  “一城之主的稱謂,該是城主。”他很疲倦,“可這裡,百年來的稱謂是家主,只是家主。”

  “趙曉倩,不動,在很多時候比動要活的自在。”

  余懷周像是想說很多。

  又像是不知從何處說起。

  最後放下手,看了背對他的趙曉倩許久。

  聲音發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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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不可能放你走。”

  余懷周起身離開了。

  趙曉倩失眠了。

  隔天上午。

  她托腮擺弄床上被送來的禮裙。

  在昨天跟著秀蓮的菲佣反復催促的敲了數次門後還是把衣服換了。

  在來這裡一個月後,第一次踏出了院門。

  呆愣了不過一秒便垂下眉。

  自若優雅的將手搭上菲佣的手臂,在她的攙扶下踩上只在片場見過的磚石凳。

  上了面前比片場她所見全部都要豪華數倍的轎攆。

  她在轎攆被八個蹲下依舊隱約能估摸出身高約一米九的男人抬起後。

  沒想。

  但依舊生理性的握住鑲嵌著寶石的扶杆,強裝鎮定自若。

  裝出來的鎮定自若。

  在轎攆終於離開這條長長略狹窄的路段,拐進更寬闊的大路後,還是破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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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為這頂轎攆像是有魔力。

  哪怕是七八米開外的人瞧見,依舊頓足,隨後垂頭,單膝跪下。

  不管是三四十歲的青壯年,戴著當地厚厚圍瞻的婦女,亦或者是牽著手蹦蹦跳跳的孩童。

  環境造人。

  從上了轎攆開始。

  趙曉倩便不得不端起脖子。

  端到如今。

  不止全身僵硬,呼吸還莫名哽住了。

  趙曉倩聽說過面前這種匪夷所思的出行排場。

  以前在名媛學校上學,其中有個要出國去墾丁葆留學的千金說的。

  她說那地的黑手家族數不勝數。

  她爸媽送過去就是想讓她進那種家族,找禮儀老師教了她好幾個月的單膝下跪姿勢。

  但教這個並不是為了讓她以後給別人下跪。

  而是讓她學會分辨別人對她下跪時的態度。

  這樣以後管家時才能恩威並施,人人敬畏。

  她說起的時候很洋洋得意。

  像是未來一定會被人這樣朝拜。

  她也崇敬著被人這麼跪拜。

  除卻那個後來再沒見過也沒聽說過的名媛同學外。

  趙曉倩還從杜杉月嘴裡聽說過這種排場。

  她說——豪門也分三六九等,九等富可敵國,喝的是瓊脂玉釀,穿的是錦衣綢緞,床榻都是玉石做的,出行保姆司機保鏢數十人起步,通行人人退讓。

  說起時神情同樣是高傲的。

  和趙曉倩那同學一樣。

  未觸及,便篤定會成為出行被人人退讓的九等上流人。

  當那天來臨時,也能適應。

  趙曉倩來前想。

  都是騎著驢找馬。

  雖然她從來沒想過會成為九等人。

  但若是真的站在九等人堆裡,也沒什麼大不了的。

  可她適應不了。

  不止。

  她在看見遠處一個白發蒼蒼的老婦人,在瞧見轎攆時,扶著拐杖,顫巍巍的單膝跪下,單手覆在心口,垂眸恭敬的等著她從她面前通行時。

  不只是適應不了。

  還因為長久屏住呼吸的端坐著。

  有點想吐。

  全身上下的不適,在拐彎時沒散去,因為余光瞧見跪下退讓的一個又一個,密密麻麻的人站起身,用看神明似的眼睛看著她時。

  難以忍受突然就這麼放大了。

  趙曉倩在被放在一個宅院門口時沒忍住。

  揮開來扶的菲佣。

  提起裙擺下去,手扶冰涼的牆壁,哇的一聲吐了出來。

  “倩倩,你怎麼……”

  趙曉倩是土生土長的京市人。

  不管是怎麼長大的。

  因為一心想走尋常人的路線。

  刻在骨子裡的有名媛教育,但更多,也侵占她全身的是應試教育。

  國內應試教育,對於自由遠沒有國外倡導要猛烈。

  但當人能主宰自己的生活和思想後。

  自由的意識已經深入骨髓,野蠻生長,在無人察覺的地界,長成了參天大樹。

  她被關在院子裡,外面守著的人也好,別的也罷。

  也是境外人。

  但又和她從前接觸的人沒區別,她感覺不算強烈。

  從院子裡出來了。

  言語半點不通,更沒交流。

  但所見的人,卻在這一刻,下意識讓她在心裡劃出了一道涇渭分明的分界線。

  他們和她不是一路人,她也不可能和他們成為一路人。

  身體的反應源於大腦賦予的意識。

  大腦未下達指令前。

  下意識的,它遵循中樞神經給的最原始的感覺。

  趙曉倩猛的推開身後來攙扶的人。

  哪怕這人說的是中文。

  她很苛求能有交流的中文。

  但因為她是這座城市的人。

  所以她何止狠狠推開了。

  生理性握緊的拳頭,往後退開的半步,微躬的身子,凶狠又戒備和抗拒、厭憎的眼神。

  沒有半點遮擋的暴露在面前出現的大批人面前。

  這種眼神在這座城市是被允許的。

  趙曉倩在和她廝打的菲佣還有余懷周安排過來和她對話的男人那都見過。

  但在這裡,在面前這群人面前明顯是不被允許的。

  尤其是她狠狠推開的人是史蒂芬秀蓮。

  姓氏為西方,名諱是中文。

  余懷周的發妻。

  這座城的城主夫人。

  百萬人之家的當家主母。

  秀蓮還沒被扶起來。

  趙曉倩膝蓋突然被踹的一腳,徑直對著地面砸了下去。

  她愣了下,煩躁太濃郁,反骨瞬間升騰。

  沒管膝蓋的疼痛,手扶著地面就想起來。

  冰涼堅硬的物件抵上了她的後腦勺。

  與此同時。

  原本在門口對她單膝下跪的抱著槍的男人調轉。

  兩秒的功夫。

  上閂的聲音層出不窮。

  黑黢黢的槍口,包圍了趙曉倩。

  趙曉倩感覺她這輩子都不會忘記面前這匪夷所思的場面。

  秀蓮只是被她推倒了。

  除卻抱著槍的。

  本在她身後的人,包括幾名衣衫華貴的美婦人,以及一個和余懷周長相有五分相似,年齡三十多歲的面上威嚴尤盛的男人全都跟著單膝跪下了。

  不是像外面的人一樣,跪的是她。

  跪的是摔下的秀蓮。

  但他們在看她。

  趙曉倩想借力起來的手松開。

  在齊刷刷密密麻麻到能讓人窒息的憤怒目光中,抬起。

  伴隨著冷汗滑落,趙曉倩吐話,“抱歉。我……”

  趙曉倩嗓音發顫,“我錯了。”

  兩個小時後。

  趙曉倩啞聲吐話,“你明明說的是,你父親不會放過我。”

  她墊在膝蓋上的腦袋微轉,看向站在門口的余懷周。

  今兒是艷陽天。

  午後的陽光很烈,把余懷周的影子拉長到了極點。

  趙曉倩看不清他的臉。

  她不看了,下巴重新磕上膝蓋,“是這麼說比全城的人沒一個會放過我,比較好聽和合理嗎?”

  余懷周的手從門把上垂下,抬腳朝前,垂眸看她許久。

  “走吧。”余懷周伸手,聲音沙啞,“我們回家。”

  趙曉倩喃喃,“回家?”

  她臉埋進膝蓋,圈抱著腿的手寸寸收緊,緊到極致後驀地朗聲笑了出來。

  “余懷周。”趙曉倩聲音發悶,“你什麼時候死。”

  她驀地抬頭,被嚇出的眼淚瞬間布滿臉頰,“這座入魔的城什麼時候……”

  話沒說完。

  她的嘴被手掌捂住了。

  余懷周噓了一聲。

  他眼眶因為趙曉倩不斷下落的眼淚,突然紅透了,“噓。”

  “別說了。”余懷周小聲哄,“別說了。”

  趙曉倩沒說了。

  起身和余懷周出去。

  到門口在余懷周給她腦袋上罩一個看不清路的面罩時沒躲。

  盛大的來,悄無聲息的離開。

  趙曉倩的精神肉眼可見的蔫了下來。

  食欲還好,但養起來的肉消失了。

  而且不住那房間了。

  搬去了巨大空曠的書房。

  白天睡覺。

  晚上趴在鋪好的厚厚床榻上寫寫畫畫。

  隨後揉成一團紙,丟滿了地面。

  晚上丟了整片地,早上菲佣來前,那些紙團變成了片片碎片,拼湊不出來一個完整的字眼。

  不能為外人道的大逆不道碎語,被悄無聲息的毀屍滅跡。

  趙曉倩這晚在門開後睜眼看上空漆黑的天花板,“城破的那天,信仰崩塌,這座城的人會自殺嗎?”

  余懷周沒說話。

  撿起趙曉倩丟在地面的紙團開始撕,仔細又小心的撕成很小的一片片。

  趙曉倩和他說話,但更像是自言自語,“我覺得會,因為他們把你和秀蓮當成神明。”

  “余懷周。”趙曉倩從躺著變成趴著,“你媽也這樣我能理解,她該是和秀蓮一樣,從小被培養成家主夫人。但你爸為什麼也會這樣,他不是上一任家主嗎?”

  “他為什麼能這麼快的進入狀態?”

  余懷周撕紙團的手指頓了一瞬,還是沒回答。

  趙曉倩告訴自己答案,“因為他想活,想活就只能轉移責任,把擔子全壓你身上。”

  趙曉倩幸災樂禍,“你真悲哀。”

  她惡毒到極點:“老婆不像老婆,媽不像媽,從前能站在前面幫你擔責的爸在你十八歲成年後直接甩鍋不干,變成個窩囊廢,和整座城的鬼魂一樣,揪著你的耳朵暗搓搓的告訴你,你是我的神明,你要保護我的命,如果我死了,怪你,只怪你。”

  “可他明明比誰都清楚,要打仗了,這座城沒活路了。”趙曉倩冷笑點評,“怪不得你說你是個孤兒,原來這世上,根本就沒人愛你。”

  “閉嘴。”

  趙曉倩沒閉嘴,手墊著下巴翹起腳晃了晃,越說越惡毒,“我知道為什麼你的稱謂不是城主,而是家主了。因為城主有推諉責任的空間,但家主不能有,家散了,全是一家之主的責任,余懷周……如果我是你的話,與其活著,不如現在就從城牆上跳下去……”

  余懷周扭過頭,聲音發沉,“我讓你閉嘴!”

  趙曉倩眼淚下來了,“我想回家。”

  她唇角往下彎,哽咽著說實話,“我撐不下去了。”

  趙曉倩動了出去打聽消息的心思,還很強很強。

  沒人願意沒有期限的就這麼等待下去。

  也沒人能耐得住性子。

  那晚余懷周說——有時候不動比動要好活的多。

  她猶豫了。

  余懷周帶她來,關起來。

  擺明了是想讓她就在這裡陪他。

  報復也好,愛情也罷,惡心人的替身梗也行。

  他很想她好好的,健康的在這裡待下去。

  那麼該聽他的。

  趙曉倩沒聽。

  被嚇到了。

  她起初以為那些人對她下跪是因為她‘二夫人’的名諱。

  瞧見因為秀蓮倒,烏泱泱下跪的一群人。

  才驚覺。

  不是。

  他們跪的是秀蓮派來接她的轎攆。

  這座城裡的人將家主和當家主母視作神明。

  神聖不可侵犯的同時,在他們身上寄托了全部的希翼。

  所以才會只是她一倒,一眾人生理性跪拜,無數槍支對著她的腦袋。

  如果不是余懷周在下一秒出現了,哪怕是沒想開口的秀蓮開口了。

  趙曉倩篤定,也阻擋不了他們對她開槍。

  她會因為冒犯這座城的神明,被就地即刻處決,再也不可能回到她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