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那個平平無奇的中午。
是趙曉倩長這麼大,距離死亡最近的一刻。
她只是抬手示意投降,說抱歉,說錯了,其余的還沒做。
卻莫名篤定就算她做了。
雙膝跪地磕頭求饒。
那密密麻麻靠近她的黑黢黢槍口,依舊不會退半分,會讓她就這麼莫名其妙的死在這座城市裡。
她這幾天正常吃飯,正常睡覺。
心口卻因為那天那些匪夷所思的畫面而像是被塊大石頭壓住了。
趙曉倩想不明白。
還是抓破腦袋也想不明白。
在二十一世紀朗朗乾坤下。
怎會只是因為推倒了一個人,就被數個槍口指著腦袋。
怎麼會有人在這個時代,把別人,還是活生生可以觸碰到的人當成神聖不可侵犯的神明。
這個有人指的不止是沒有血緣關系的陌生人。
還有本該為他擋風擋雨的父母、長輩,同舟共濟的妻子。
趙曉倩知曉境外邊界城全城上下數百年來只聽一人號召。
那時候感嘆過這人脊梁骨好硬,能擔得起這麼沉重的責任。
但更多的是理所當然。
出生便站在了頂峰,不管付出什麼,似乎都是應該的。
欲戴其冠,必承其重。
理所當然在那個午後碎成了渣滓。
境外邊界城,孤獨且艱難。
把孤獨和艱難全都背負在肩背之上的家主,更孤獨和艱難。
趙曉倩有瞬間模糊的感覺,與其這樣活著,還不如不活。
活不活的對她不重要。
只是一閃而過。
對她重要的是她該怎麼辦,她現在又是什麼處境。
在語言不通,得不到任何信息來源的情況下。
趙曉倩想得到答案,只能自己想。
她這些天將自己關在無人的書房寫寫畫畫,把所有從前知道的瑣碎信息拼湊。
摸出了這座城市民眾之所以會變成這樣的緣由。
變成這樣是因為境外邊界城地處戰亂地區數百年。
在戰亂中,最無能為力的便是平民。
是人便想活下去。
境外邊界城貧瘠,團結是活下去的必要基礎。
為了讓人們團結,只能推選出一個神明。
余懷周的先祖。
讓人們相信,信他,便能活。
戰亂百年不休,子民血脈綿延數代,這種思想跟著綿延數代。
因為從孩童時代開始種植,信奉神明的思想已經深入他們的骨髓。
再加上他們的存在不被接納,沒有信息來源,看不到外面的世界,而且除卻這座城,哪裡都去不了。
所以即便是他們的神明開口讓他們剔除這種思想,他們也沒那個能力做到。
余懷周是境外邊界城所有子民信奉的神明。
他一言,可得千百應。
同樣。
他一傷,激起驚天盛怒。
比他地位低半寸,同時神明的家主夫人,同樣。
而她趙曉倩的處境因為出去一遭,糟糕到了極點。
趙曉倩手掌撐著地板勉力坐起身,烏黑的大氅從雪白睡衣上滑落。
她黑色的長直發披肩,黑白分明的眼睛泛起紅,這紅因為淚意不斷,綿延至眼尾。
單薄纖細又破碎到是個人瞧著就會心軟。
余懷周卻只是草草一眼便重新垂下頭。
像是不想看。
也像是她這幅樣子是常態了,看了心裡也掀不起半分波瀾。
不聞不問的姿態擺了個十成十。
趙曉倩惱怒的握緊拳頭。
一瞬後松開,軟聲喊他的名字,“余懷周。”
她再告訴他一遍,用哭出來的鼻音,“我真的撐不住了。”
有點裝的成分在,但只是一點點。
趙曉倩的的確確快撐不住了。
單膝著地,斂眉一點點把紙團撕碎的余懷周頓住。
只是一秒,他繼續。
一邊撕一邊反問趙曉倩,“你心裡除了走,還有別的嗎?”
這話冷清的厲害,沒半分軟和和心疼。
對她的眼淚更是不聞不問。
趙曉倩沉寂一瞬,收斂了淚意和哭腔。
冷冰冰的說:“有。”
趙曉倩聲音怨毒,語氣更怨毒,“你怎麼不死。”
余懷周的影子在趙曉倩身後的牆壁上。
趙曉倩的影子在地板上,也在余懷周的眼底。
影子被距離較遠的床頭燈拉開很長,隱隱有點變形了。
余懷周看了好大會,自嘲低語,“我以為你會對我有點……”
心疼。
余懷周以為,出去一趟再回來的趙曉倩,不管多怕。
眼神裡,肢體語言裡,都會有對他的點點心疼。
趙曉倩是他見過的最心軟的人。
清淨冷靜,卻又能共情這世間無數的苦難。
他沒說,感覺說出來也挺可笑。
這種事似乎是沒心疼的必要。
他把掌心撕碎的殘片丟進垃圾桶。
在趙曉倩再開口問他怎麼還不死時,語氣平平,“我死了,你第一個陪葬。”
“想活命,就這麼待著吧。”余懷周接著撕下一個寫滿了‘余懷周去死’字眼的紙團,“撐不下去咬碎牙接著撐……”
趙曉倩打斷,“你早料到我一定會去。”
她斬釘截鐵,“你是故意的。”
趙曉倩最開始沒想這麼多。
只是單純的被嚇傻了。
腦袋被無數槍支懟著,生命隨時會被剝奪是其一。
還因為余懷周帶她走的時候,雖然給她戴了圍氈,那些人也都是跪著的。
但她回頭了,恰好,有陣風吹過。
她親眼看見那些人投射而來的目光,有多凶狠。
和與她廝打被拉開帶走的菲佣一模一樣,要知道,當時余懷周也是來了的。
說明對家主和家主夫人大不敬的罪名。
即便是余懷周開口了,一遍又一遍的開口了,也不能被他們所寬宥。
趙曉倩有種直覺——一旦她落單,會死。
——死在這座城裡這些狂熱的信徒手裡。
即便因為此被他們的神明余懷周怪罪,他們也心甘情願。
這座城裡的人,對余懷周的信奉,不止虔誠,更狂熱。
濃郁的驚懼,在她回來冷靜下來後不降反升。
始於伺候她的菲佣態度轉變。
從之前語言不通只能笑眯眯。
突然變成了眼底燒著冷意,舉動處處不耐。
還在趙曉倩不注意的時候陰測測的盯著她。
那是種暗處有條蛇在伺機咬她一口的毛骨悚然。
迫使她沒安全感到極點。
甚至不敢夜裡在距離院門稍遠點的房間睡覺,只能搬到院門口的書房。
而且是晚上睜著眼,白天閉眼睡覺。
趙曉倩出不去院門,也不敢出去了。
對外面世界一無所知。
但那天走前那些人的眼神,加上這些天菲佣對她的態度轉變。
加上明晰了這座城裡民眾的狂熱病態心理。
讓趙曉倩腦中除卻那個落單會死的念頭。
又鑽入另外一個揮之不去的念頭。
——再在這待下去,她會死。
——沒有人能護著她,哪怕是余懷周。
趙曉倩想回家的心在此刻攀升到頂峰。
眼淚已經不能讓余懷周心軟了。
趙曉倩冷臉和他撕破臉,“你為什麼要算計我。”
“讓我這麼活著對你有什麼好處?!”
余懷周的一言不發激怒了本就在崩潰邊緣徘徊的趙曉倩。
她跪坐著朝前,喋喋不休,“你以為不說話就完了嗎?我趙曉倩不是傻子!”
“這個院子是你長大的院子,沒有你的授意,就算是秀蓮也不可能進來,更不可能邀請我去參加你的家宴,見你的家人,還他媽是坐她的轎攆!”
“你為什麼要讓我出去!為什麼還裝成好人來攔著我出去!為什麼讓我被你關在這裡就罷了,還要連被關著也要擔驚受怕!”
趙曉倩猛的扯過他的衣領。
通紅到恨意半點也遮不住的眼睛和他對視,“你……”
她眼眶猛的朝下砸了一顆淚珠。
之前的眼淚有裝的成分。
這顆沒有。
趙曉倩唇角往下彎,哽咽著一字一句問心裡話,“我到底做錯了什麼,要被你這麼折磨。”
趙曉倩被突然發生的變故嚇到了。
按照她的脾性。
既然事情已經發生了。
這座城市裡的人因為她的一推,給她安上了大不敬的罪名。
即便是悶居在這個院子裡不出去。
即便不要那些菲佣給她洗衣服。
但她總需要她們給送飯。
只要有遇見人的可能性,就會有遇見危險的可能性。
不說她會不會某天就這麼悄無聲息的因為一個推被可能連面都沒見過的人殺了。
只說漫進骨子裡的驚懼不解決。
或早或晚,她都會被逼成瘋子。
趙曉倩沒有可以逃的地界,只能一遍遍的告訴自己。
冷靜下來,想解決辦法,這世上沒有解決不了的事。
開始想了,思考了。
遲來的發現大片蹊蹺。
余懷周這麼聰明,且了解她的脾性。
怎麼會不知道她出去一趟再回來,會被和她認知完全不一樣的人和事給嚇到。
他想讓她好好的活著,長長久久的在這座城裡待著。
無論如何,也不該讓她出去。
太蹊蹺了。
趙曉倩聲音巨大的質問,“你到底為什麼要折磨我!”
聲音太大了。
在空曠巨大的書房裡漾起了回聲。
余懷周聽著一聲聲不斷回蕩的‘折磨我’,突然恍惚了。
他抿了抿唇,喉嚨滾動不斷後,啞聲吐話,“這裡……不是我長大的院子。”
這回答讓趙曉倩氣笑了。
她指向角落那占了整面牆的兒童讀物,“只有你!境外邊界城的城主大人,家主大人,才他媽會從小到大被按著看那些扭曲的書!”
這個院子是余懷周長大的院子。
趙曉倩第一次來書房就確定了。
不是因為她看遍了境外邊界城所有的院子,全都沒這個豪華。
而是因為兒童讀物。
正常的兒童讀物重在啟蒙。
激起兒童對這個世界的好奇心。
引導他潛在性格,像是樂觀、勇敢,喜好分享等的生成。
再淺薄點。
教他認識這個世界。
正常的兒童讀物是五彩繽紛的。
可這裡的不是。
一整面牆的兒童讀物。
只看帶拼音或者是跳躍的音標,便知道是灰暗的。
——圖圖的責任、毛毛的擔當、黃金的使命。
直白沒有半點遮攔的告訴趙曉倩。
這裡是余懷周從小長大的院子。
隨著趙曉倩的話落地。
余懷周瞳孔微晃。
他望著近在咫尺,瞳孔中全是他的趙曉倩。
理智告訴他別問了,嘴巴還是脫離了大腦的掌控,“然後呢?”
余懷周回答的兩句話全都不在點子上。
這句最甚。
趙曉倩凝眉,“什麼然後。”
余懷周低聲問出口,“你對我有心疼嗎?”
話音落地。
場面靜謐到極點。
趙曉倩啟唇,“如果我說有,你可以放我回家嗎?”
余懷周莫名攥緊的掌心松開了。
他斂眉看剛剛虛虛握著的紙團滾落在地。
視線定格在上面模糊又清晰的字跡。
——余懷周去死。
余懷周重新抬頭看向趙曉倩,“和我結婚。”
趙曉倩以為自己聽錯了,“什麼?”
“在這座城市,我能掌控的東西無數,百萬人的喜怒哀樂,甚至是生死,可唯獨掌控不了我的。”
“一是命,二是婚配和子嗣。”
“從我回來後家族長老便一直在朝我施壓,讓我盡快和秀蓮舉行成婚禮。”
余懷周輕笑,“同房生子。”
“為了保證下任家主的順利出生,一手准備自然受孕,一手准備試管嬰兒。”
他手覆上趙曉倩的手。
輕輕一動。
把她不知道什麼變涼且開始打顫的手拉下。
垂眸和她十指緊扣後再抬頭。
笑容甜蜜又溫存,“趙曉倩。”
余懷周把趙曉倩的手放置在心口的位置。
微微俯身,貼近她耳畔,“我算計你,是為了讓你做這座城的家主夫人,在這座城裡陪著我。”
他一字一句,“就算是有天城破,你也要和我死在一起。”
他偏臉,鼻尖溫柔輕蹭她的臉頰,“聽懂了嗎?”
趙曉倩許久後才從震驚中回神,她偏臉,和不知何時爬起密密麻麻紅血絲的眼睛對視,啞聲問,“如果我說不呢?”
“如你所想。”余懷周手抬起,輕蹭她臉頰,順延而下,將沒了血色的唇搓出嫣紅,“你活不到城破那日。”
“即便活到,也是個……”余懷周俯身,擒住她的唇,“瘋子了,被自己嚇瘋的……”
余懷周低笑,瘋狂又嗜血,“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