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曉倩說不清楚自己什麼時候冒出的疑惑。

  大抵是脆脆說起余懷周家族秘辛。

  說那些朝他跪拜的長老,保護他的守衛,明明看著就是下級的人其實是余懷周最親的親人時冒出的。

  她反反復復的想。

  真的沒辦法改變這座城,讓他們把枷鎖從余懷周身上轉移開嗎?

  安敏和脆脆簡單的兩句話,讓她心中莫名泛起的波瀾重新變成了一潭死水。

  沒有辦法轉移開。

  境外邊界城即便再和外面相似,再先進,再富饒,守衛隊抱著的槍都是趙曉倩沒見過的改裝款。

  依舊改變不了硬性條件帶給他們的局限性。

  和他們相鄰的境外,常年在打仗。

  尋常男性在那裡是免費的肉盾,女性是稀缺且不被稱為人看待的物件。

  境外邊界城的人有家、有親人、有工作、有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正常生活。

  他們和境外,不是一個世界。

  他們的生活模式,和除卻境外以外的和平世界一模一樣。

  可他們依舊不是一個世界。

  因為早些年他們需要境外邊界城的人擋住境外的戰火,不波及到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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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今,他們想要境外邊界城的土地合法成為他們的。

  合法的唯一辦法,便是悄無聲息的抹殺。

  境外邊界城像是被鱷魚團團包圍的肥肉。

  除了被一口吞下,沒有別的路可走。

  真正讓趙曉倩認定沒辦法的原因是——這些他們竟然都知道。

  趙曉倩到底是難以置信,再確認一遍他們是否知情,“你們剛才在說什麼?”

  “我從小就知道,離開這座城,我們會死。”脆脆聳肩,無所謂,“沒人救得了我們,也沒人會救我們。”

  安敏點頭,硬邦邦道:“生活在這裡,家主會庇佑我們和我們的子孫後代。”

  趙曉倩的困惑,突然又有了一個答案。

  但這答案和沒有幾乎沒區別。

  這座讓人窒息作嘔的城市,有改變的可能嗎?

  聰明如余懷周,有卸掉身上枷鎖的可能嗎?

  ——有。

  無人再對這座城裡子民的生命虎視眈眈,出了這座城,迎接他們的不再是死亡。

  他們便不用把生的希望寄托到旁人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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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以擁有自己的思想,去觸碰她生來就有權利去碰觸的自由。

  可誰能做到?

  數百萬人,誰能帶他們逃離這個世界給他們定下的死刑。

  趙曉倩在這個院子裡生活了下來。

  脆脆除卻三餐沒怎麼來過。

  在三天後,三餐也來不了了。

  幫她送飯的安敏告訴趙曉倩,余懷周和秀蓮要舉行遲到四年的成婚禮了,所有主家的菲佣全都被調過去幫忙。

  又是個三天。

  趙曉倩坐上安敏開來的車去醫院復查。

  醫院門口比平時多了不少人。

  抱著花和餐盒,還有老人提著雞蛋,殷殷切切。

  車開不進去了。

  安敏護著趙曉倩下來,穿過人潮進醫院。

  看了趙曉倩很多眼,在她遲遲沒問後主動吐話,“家主可能在這幾天出院,他們在等。”

  趙曉倩哦了一聲,停頓幾秒,關懷一句,“他恢復的怎麼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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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安敏帶她進了醫院才開口,“家主說很好。”

  趙曉倩沒想問的,但感覺很奇怪,追問了一句,“什麼意思?”

  “家主囑咐,如果您問起,就說很好。”她硬邦邦的補充,“您這句關懷遲到了六天。”

  趙曉倩衝她笑,“我不是醫生。”

  安敏怔訟之際,趙曉倩已經大步走了。

  在一樓大廳坐著等待結果時見到了余懷周。

  趙曉倩術後很注意保養。

  為了照顧好身體,還對餐食提出了要求,必須頓頓有湯,外加一鍋湯,方便她閑著沒事就喝一碗補補。

  即便是如此。

  依舊感覺虛的厲害。

  閑暇時候照照鏡子。

  憔悴沒多少,好吃好睡在那放著,瘦削沒精神卻是有的,還很濃郁。

  余懷周情況比她嚴重得多。

  醒來趙曉倩去看的時候,臉色灰敗,嘴唇發黑,救了回來,但和病入膏肓沒區別,正常來說,短短幾天是養不回來的。

  可他瞧著好極了。

  瘦是瘦了點。

  卻面色紅潤,雙頰飽滿,貴氣濃郁到幾乎要溢出來,沒有半點在閻王殿溜達一圈的樣子。

  如果不是輪椅,病人這兩個字和他甚至都沾不上邊。

  趙曉倩坐著看余懷周在守衛和長老的簇擁下被推到醫院門口。

  看烏泱泱的人跪下。

  看余懷周手撐著輪椅,緩慢站起身後,身後守衛和長老也跪下。

  趙曉倩看著看著被拽了把。

  是個小朋友。

  她單膝跪地,小聲的說著什麼,還焦急的往下放手,示意趙曉倩跪下。

  趙曉倩這才發現,不止是門口的人。

  醫院一樓的人都跪下了。

  趙曉倩沉默幾秒,和他們一起單膝跪下。

  看向距離她不遠,又遠極了的余懷周。

  跪地沒多久。

  秀蓮來了。

  這是趙曉倩第一次見到人堆前的余懷周。

  也是第一次見到在余懷周面前的秀蓮。

  趙曉倩隱約感覺。

  秀蓮的笑和平時不太一樣。

  沒那麼端莊和刻板,反而又甜又羞澀。

  她在余懷周伸出手後和他相握在一起,消失在了眾人視線中。

  趙曉倩站起身重新坐下接著等。

  面色平靜到像是什麼都沒看見。

  夜深。

  趙曉倩眼睛未睜。

  手掌率先握住藏在被窩被她磨到頂端尖銳的牙刷柄。

  等了片刻,進入她房間的腳步聲依舊停留在原地。

  趙曉倩睫毛輕顫,睜開了眼,看向門口站著的漆黑身影。

  黑影高大,肩膀寬闊,微側的臉被昏暗拉出的弧度,俊秀到逼人。

  趙曉倩戒備拉滿,似被狼圍堵的貓,在黑夜中炸開全身毛發,“你來干什麼?”

  她聲音冷厲到在房間裡漾起回聲。

  好幾秒後,余懷周啟唇,“坐會。”

  他在趙曉倩狠皺眉時,挺直的背脊微躬,手抬起輕扒發,像是沒精神多說話,“想回家嗎?”

  余懷周問完沒等答案,直接了當,“你起來。”

  他直起腰,霸道又直白,“我坐會。”

  脆脆和趙曉倩念叨的余懷周家族秘辛還不止那些。

  她暗搓搓的說,家主的床只要想爬,能靠近便很好爬。

  因為為了子嗣。

  家主的吃食和正常人不一樣。

  她臉紅到鮮艷欲滴,告訴趙曉倩,一晚准能懷個孩子。

  趙曉倩聽得時候沒什麼感覺。

  年輕人質量本身就好,只要女的沒毛病,趕上排卵期,一發懷上很正常。

  還有,余懷周就算是不吃亂七八糟的東西,每晚該折騰還是會折騰。

  他是精力旺盛的年紀,玩起來更精力旺盛。

  那會脆脆說的話,趙曉倩是真的心裡沒什麼感覺。

  這會莫名鑽入腦海中後,冷不丁的,全身汗毛豎起。

  這地可沒處買避孕套和避孕藥。

  還有,她身體現在很虛。

  趙曉倩牢牢攥著牙刷柄,不止沒下床,眼睛還莫名往下。

  余懷周視線跟著,幾秒後嗤笑一聲,突然毒舌了起來,“就算小爺現在有精力,也瞧不上你個干巴的病秧子。”

  他抿抿唇,補充,“老病秧子。”

  這話何止難聽,還很難堪,在譏諷趙曉倩年紀大。

  但莫名的,腦中鑽入嬌艷欲滴秀蓮臉的趙曉倩松散了下來。

  在余懷周再催促一句後,從床上爬起來了。

  不等下床走開。

  本在門口站著的余懷周大步走近。

  擦肩的功夫,穿著衣服整個擠進了她的被窩。

  趙曉倩皺眉,“你把衣服脫了。”

  趙曉倩沒余懷周干淨,但也從來不穿外衣上床。

  她感覺不該現在這種氛圍下說這些,像倆人關系很親呢。

  可這個院子裡換洗的毛毯只有一套,昨兒被她丟進洗衣機洗了。

  外面風太大,在房間裡不烘個三五天,趙曉倩睡不下去。

  她在余懷周沒答後掀毛毯,“不脫給我滾出去。”

  沒人回應。

  因為余懷周已經睡著了。

  手攥著毛毯,臉挨著她的枕頭。

  長睫毛緊閉,呼吸穩到發出了均勻裝不出的鼾聲。

  趙曉倩下床的時候拉亮了床邊的床頭燈。

  燈光下的余懷周和在醫院遠遠一眼見到的明顯不一樣了。

  嘴唇發紅干澀,眼下青紫濃重。

  趙曉倩自言自語,“醒了如果不和我說清楚回家的事。”

  她攥緊牙刷柄,“我弄死你。”

  趙曉倩起身去院子裡。

  這院子和別處高高的院牆不一樣,是老舊的木柵欄。

  平日裡安敏站著,趙曉倩能瞧見。

  這會安敏不在,她也能瞧見。

  趙曉倩在院子裡吹了大半小時的冷風,受不了回房間了。

  坐在床尾就著燈看書。

  在空氣中流淌著咕嚕嚕的聲響後眼皮微抬,看向睡姿從躺下便沒變過的余懷周。

  當沒聽見,接著看書。

  趙曉倩睡前在看書,醒來是在床上。

  她環視四周,沒瞧見余懷周的影子。

  鼻息微動,嗅了嗅毛毯,起來曬在了院子裡。

  在安敏來送飯時旁敲側擊。

  和她想的一樣。

  脆脆不來了。

  守著院子的安敏被調崗,除卻三餐,也不來了。

  她保證,說只要有時間就一定會來,護二夫人一世周全說到做到。

  當晚。

  余懷周又來了。

  趙曉倩坐床上沒動,“把回家的事說清楚。”

  余懷周背靠門板站了一會,像是站不住,順著蹲下,終於給了趙曉倩期限,“開戰之前。”

  余懷周會放她走,在趙曉倩的預料之中。

  長老那些話能哄騙很多人。

  但這個很多人中不包括趙曉倩。

  她篤定,秀蓮懷上孩子那天,城門不會開,相反,是她死期。

  余懷周同樣心知肚明。

  長老們一心想讓她死,她在這座城就待不下去了。

  余懷周要麼眼睜睜的看著她死,要麼放她走。

  他會怎麼選,即便那晚在醫院他沒給答案。

  趙曉倩也明晰了。

  余懷周會放她走。

  如果他能眼睜睜的看著她死,當初就不會拼著命不要去救她。

  但放她走的時間不該是開戰之前。

  和趙曉倩預期遠遠不匹配,她有點急了,“那秀蓮在此前懷孕了怎麼辦,你爸他們會殺了我!”

  余懷周閉閉眼再睜開,“不會。”

  趙曉倩惱了,“距離你倆舉行成婚禮還有五天,現在科技七天就他嗎能測出來懷孕,你說的不會有用嗎?”

  她手指著門外,“你爸他們鐵了心要殺我,你他媽根本就攔不了!”

  余懷周聲音大了,“我說了,不會!”

  “你如果說不會就不會,你和秀蓮的成婚禮根本就不會舉行!”

  話音落地。

  場中寂靜無聲。

  余懷周本惱怒的臉突然綻開了抹笑。

  這笑容又悲涼又譏諷。

  他緩慢站起身,驀地像是控制不住情緒了,“你有完沒完!你他媽到底有完沒完!”

  趙曉倩指著門口的手寸寸握成拳,“我有完沒完?”

  “你淪落到現在不是因為你嗎?”趙曉倩冷血道:“我脖子上面懸著把刀不是因為你嗎?”

  “你衝我吼什麼?”趙曉倩恨道:“你有什麼資格衝我吼!”

  余懷周所謂的有完沒完沒說清楚,但指的是什麼,他們倆都心知肚明。

  他當初逼趙曉倩去爭家主夫人,是因為不想和秀蓮舉行成婚禮。

  他想和她結,想讓她陪著他。

  至於怎麼爭,趙曉倩不用想也知道余懷周會給她鋪好路。

  他有辦法避開他不想舉行的成婚禮,不想去圓的房。

  在醫院裡走了一遭。

  成婚禮如期舉行。

  長老又跑來找她。

  原因基本已經擺在了明面上。

  長老知道余懷周在乎趙曉倩,在拿她的命威脅他。

  這個成婚禮從能避開,因為余懷周的一救,變成避不開。

  還有……孩子。

  只要余懷周想讓趙曉倩活。

  孩子他再不想,也必須給。

  這事從始至終都沒人去挑明。

  但余懷周知道,他更知道趙曉倩知道。

  他所謂的‘有完沒完’,指的是他已經為她犧牲到這個地步了,她為什麼還要鬧,為什麼還要逼他。

  趙曉倩冷聲告訴他原因,“你淪落到現在不是我的錯,可我趙曉倩淪落到現在,是你的錯!”

  “余懷周。”她握緊掌心的牙刷柄,“你沒有資格衝我大吼大叫!我在鬼門關走了一遭,胸口的手術疤痕,全他媽是你給我帶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