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趙曉倩差點死在秀蓮手裡後,一直常跟余懷周。

  期間見過一次秀蓮,遠遠的,再後再沒見過。

  倆人在雪花飄揚中對視幾秒,秀蓮黑色極地的大氅在地面翩然扇過,側身依舊看著趙曉倩,“和我聊聊吧。”

  趙曉倩把安敏手中的對講徹底按下。

  抬腳想過去時手臂被扯住。

  安敏聲音急切,“不能……”

  趙曉倩看著秀蓮,“她不敢動我。”

  大雪飄揚中。

  趙曉倩跟著秀蓮踏進距離議事廳兩牆之隔的主院。

  走過一扇拱門後腳步停住,仰頭看雪夜中大門之上貼著的紅色喜字。

  轉動身子看向後方。

  踩著厚厚的積雪,深一腳淺一腳的過去。

  越過三個拱門口,到了議事廳和主院連接的,如今被封死的門。

  “從議事廳去主院我和家主的婚房,只需要過一個門而已,你上次走錯了。”秀蓮站在她身後,“一直走到主院最西邊的死角。”

  她盯著她的背影,“那晚我測算了很多遍,其中有你放火燒牆黑夜鳴槍等等,為了保證事情百分百不出紕漏,我給家主下了一倍劑量的安眠藥,他聽不見任何聲音,更不可能在天亮前醒過來。”

  “趙曉倩。”秀蓮問,“我一直想找你的原因是不明白,你是怎麼讓家主醒過來聯系安拆,把你的死局變成活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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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晚趙曉倩能活下來。

  長老占大功。

  但歸根結底,是因為余懷周。

  余懷周沒開口前,長老有攔的心,但沒有攔的實地動作。

  他聲音憑空響起。

  讓長老們知曉趙曉倩的死怎麼都沒辦法善後。

  這才導致趙曉倩最終從秀蓮的手裡活了下來。

  趙曉倩轉身沒看她,抬腳朝來的路走。

  “他和你講過和我的過往嗎?”

  趙曉倩腳步沒停,略過和她的水平線回去。

  兩三步的功夫,手腕被握住。

  秀蓮用的力氣極大,修剪整齊的指甲幾乎要掐進趙曉倩的手腕皮膚。

  趙曉倩不得不頓足,大力的去甩開。

  秀蓮越握越緊,“我三歲那年被姨母帶去議事廳,因為早慧,被當眾點了做家主夫人,而後十九年,兢兢業業,盡心盡力的學學不完的規矩,看看不完的書,就為了能成為合格的家主夫人,和他生下下一任家主。”

  “但我也是人,我也會感覺疲倦和乏味,會想我的兄長姐妹父母和尋常家裡的兄長姐妹父母一樣,與我笑笑鬧鬧,而不是在我懂事開始就畢恭畢敬,每面都跪地朝我拜,讓我的名字從至親口中變成家主夫人,而不是秀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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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秀蓮眼淚從眼眶悄然滑下,“那段日子很辛苦,也很難熬,我甚至想過,如果披上無上榮耀要奪走的是我該和別家孩子一樣的童年,那這榮耀,我不如不要。”

  “支撐我走下去的緣由是十四年那年,在院子裡,我見到了家主,他紅著臉跟我走了兩個院子,問我是不是他的夫人,我說是,他告訴我,因為我,他開始期待長大了。”

  “趙曉倩,這樣的他為什麼會在消失四年後突然變了個人,為什麼會想要拿走我家主夫人的稱謂,為什麼要逼我的母族去死!”

  秀蓮眼淚轉瞬沾滿了臉頰。

  她揮開菲佣來擦拭淚水的手帕。

  “你今晚必須告訴我。”秀蓮抬手,把臉上的淚水一點點擦拭干淨,“他為什麼會變成這個樣子。”

  秀蓮平日裡,最起碼在趙曉倩的印像裡。

  大變臉之前,說話一直是溫軟和順又恬靜的。

  變臉那天,陰冷肅殺。

  變臉後的這天,高傲又……卑微。

  趙曉倩背對她的身子回來了,“你們這座城有被選為家主夫人,但生不出下任家主的嗎?”

  她話音轉變的太突然,讓秀蓮怔了下。

  趙曉倩額首追問,“邊界城歷史數百年,有的吧。”

  有。

  余懷周爺爺那一輩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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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家主夫人懷孕的時候出了事故,孩子早產亡了,她被摘除了子宮,再不能生育。

  秀蓮皺眉,“你問這個做什麼?”

  “那就是有了。”趙曉倩淡道:“那位夫人後來怎麼樣了?”

  家主夫人生不了下任家主。

  在秀蓮來看,是罪人。

  因為她存在的意義被抹殺了。

  可那位夫人後來……只是被送回了家而已。

  沒了家主夫人的光環後。

  她重新成為她爸媽的女兒,兄長的幼妹。

  秀蓮沒答。

  趙曉倩繼續問,“她的家族怎麼樣了?”

  照舊。

  邊界城的子民和外面世界的人一樣。

  有八卦,更有事非。

  但和外面世界的子民又有點根本上的不一樣。

  非同一般的團結。

  她的家族依舊,和從前比,沒有任何區別。

  秀蓮握著趙曉倩手臂的手莫名松開了。

  趙曉倩甩了甩手臂,能走了,但是沒走,原地站著看她,“我在這沒多久,但發現你們這雖然也分三六九等,可從骨子裡來說,是平等的。就連長老的,都只是條命而已。有的因為有家主的血脈,可能生活的愜意和輕松點,例如長老們,但同樣,他所在的職位擔負的職責也更重,就像是大戰若出,肉盾必然是長老,再後是有家主血脈之人,再再後才是平民,對還是否?”

  秀蓮沒察覺趙曉倩沒提家主的責任。

  只是沒答。

  趙曉倩繼續,“余懷周並沒有要逼你的母族去死。”

  她環視了眼四周,目光在白茫茫的雪花中看向遠處城牆的方向。

  頭頂不斷落下的雪花突然被隔絕開了。

  趙曉倩側目看了眼安敏,攏了攏身上的貂毛大氅,重新看向秀蓮,“你不是因為余懷周動過換家主夫人,像是要逼死你母族,才對我動了殺心,而是因為你的一腔深情被辜負了。”

  “你憤恨,惱怒,不甘心,不明白。”趙曉倩說:“余懷周那,你動不得,也不敢動。所以你把泄憤的屠刀指向了我。”

  “秀蓮。”趙曉倩嘆了口氣,“在你的意識裡,在旁觀人的眼睛裡,不管我是心甘情願,還是不甘不願,我都是既得利益者。不該也不配對你說這種話。但我還是想告訴你。”

  “所遇非良人,該做的不是把泄憤的屠刀指向任何一方,而是該和那個讓你陷入沼澤的非人一刀兩斷。”

  “這世上,女人最該擁抱的是自由,最該擁有的也是自由,而不是被困在一紙高牆內,眼睛只瞧得見頭頂男人為你壘砌的四方天地。”

  趙曉倩盯著她,“你差點殺了我,讓我再見不到我的親人。我該做的是把你挫骨揚灰。沒有的原因是你在我眼裡,壓根不是個完整的人,只是個可憐又可悲的孤城產物而已。”

  話音落地,場面寂靜無聲。

  趙曉倩深深的看了眼呆滯的秀蓮,抬腳轉身。

  “你的家鄉,都是像你這樣的自由人嗎?”

  趙曉倩抬起的腳步未停,“想知道的話,就活下去。”

  趙曉倩大步回去,“靠自己活著離開這座城市。”

  “夫人,二夫人已經走遠了。”

  秀蓮恩了一聲。

  菲佣小心問,“那您還在看什麼?”

  看為什麼余懷周會那麼喜歡對他半點喜歡也瞧不見的趙曉倩。

  喜歡到甚至和長老們做賭。

  只要贏了這場仗,帶著邊界城子民活下來,就可以擺脫家主的身份。

  “大約因為她是自由的吧。”

  自由的,鮮活的,有自己思想的完整的人。

  可……

  秀蓮喃喃,“長老只是騙你的。”

  長老應下了。

  但只是緩兵之計而已。

  只要邊界城依舊佇立在境外的邊境,不為這個世界所容納。

  家主這兩個字就必須存在。

  他想走可以,但必須給這座城市留下血脈。

  這樣的他。

  本就不愛他的趙曉倩,會要嗎?

  秀蓮勾起笑,回答自己,“不會要。”

  否則余懷周為什麼不敢和她同房。

  秀蓮一直酸澀難耐的心髒在這瞬間突然被安撫了。

  因為負了她的那個人。

  往後得到的苦和疼,只會盛她百倍。

  “邊界線那怎麼樣了?”

  菲佣微怔,“怎麼想起來問這個?”

  “想有天能離開這裡,去外面的世界看看。”秀蓮伸出手,盯著指尖上的雪花笑笑,“前提是邊界城這仗要贏。”

  這樣家主夫人才能換人。

  換一個……惡毒到不擇手段的人。

  才算還了余懷周對她的傷害。

  ……

  趙曉倩回了議事廳後面的休息室。

  她在這地住了十幾天。

  一天裡百分之八十的時間都是自己待著。

  擺弄擺弄蘭花。

  看看書。

  起來晃一圈。

  把蘭花放到一邊,開窗外看看外面的天空。

  無聊卻能呆得住。

  好像是因為距離回家還有幾小時,近鄉情怯的緣故,趙曉倩在房間裡明顯的待不住了。

  坐了會,站起身開門出去。

  回去坐了會,再站起身開門出去。

  眼睜睜的看著天色從明到慢吞吞的暗下來。

  時鐘走到了晚上八點。

  余懷周沒來,且沒只言片語。

  趙曉倩在時鐘走到十點後踩著積雪拉開只是半天,中間門縫便結了冰的鐵門。

  朝門口像是個雪人的安敏伸手要對講機。

  不等調到余懷周的頻道。

  茲啦一聲電流聲響。

  吵雜的背景音中,余懷周的聲音冷清又冷淡。

  “她吃飯了嗎?”

  趙曉倩回復,“還有兩個小時。”

  嘈雜音持續三四秒。

  伴隨著哢嚓一聲門被關上的聲響。

  余懷周開口,“秀蓮問你,我那晚為什麼會醒,是……”

  趙曉倩打斷,“還有兩小時。”

  余懷周靜了一秒繼續,“是因為我做了個夢,我夢見……”

  “還有兩小時!”

  “我夢見你出事了,我頭很……”

  趙曉倩冷聲再次打斷,“還有兩小時。”

  “余懷周,你他媽能不能做個人!”余懷周沒說什麼,趙曉倩卻突然失控了,“你們這要打仗了!要打仗了!要他媽打仗了!”

  “如果你真他媽想讓我死,你當初就不該救我,該一槍斃了我!”

  余懷周很忙。

  天色越暗越忙。

  趙曉倩尖叫出兩句話的功夫,對講對面叩擊門的聲音幾乎一刻不停。

  但他依舊身處安靜中。

  幾秒後趙曉倩閉閉眼再睜開,“余懷周。”

  她問他,“我在這裡……”

  余懷周打斷,“你不是愛的淺薄。”

  趙曉倩微怔。

  余懷周突然吼出聲,“你壓根就沒愛過!”

  他剛和趙曉倩在一起的第一個月。

  話不多,做的多。

  後來做得多,話也多。

  喋喋不休的廢話,陰陽怪氣的譏諷。

  再後來倆人第一次分開,沒了做,話和譏諷變成了吼。

  沒完沒了的吼,像是個控制不住自己情緒的瘋子。

  他此時此刻沒在趙曉倩面前,但臉卻憑空出現了。

  漂亮到不管什麼表情什麼角度都像是副美人圖的臉重重的扭曲了。

  牙冠緊縮,眼睛通紅,目光夾雜著憤怒、怨憎、但更多的是委屈。

  余懷周被這些情緒淹沒到面目全非,吼聲穿透對講機,一個個砸在趙曉倩耳蝸深處,“你從來沒愛過!”

  “哪怕是一分一秒,你都沒有愛過我!”

  “趙曉倩!”余懷周狠狠抹掉斷了線往下掉的眼淚,“到底是我不做人,還是你他媽是個沒長心!養不熟的王八蛋!”

  “我會讓你死嗎?你拍著自己的心髒問,我余懷周,就算是自己被五馬分屍,我會讓你死嗎?我舍得讓你死嗎?我就只是想讓你再陪我半天!”

  余懷周嘶吼出聲,“就他媽多陪我半天!”

  他的聲音太大了,疼也太明顯了。

  站在一邊的安敏,不得不看向趙曉倩。

  趙曉倩的眼睛被檐下燈照耀到漆黑一片,什麼都看不清。

  像余懷周的崩潰,對她而言,什麼也不是。

  余懷周的聲音伴隨著越來越急的叩門聲繼續。

  “明天……”余懷周像是後悔了吼。

  帶著濃重鼻音的聲音越來越輕,“明天六點,我幫你收拾東西,送你走。”

  “從這去能坐飛機的地方要走兩天,你要帶兩雙替換的鞋襪,要帶吃的和喝的,我找人給你換了很多包暖寶寶,你……”

  趙曉倩打斷,“還有一小時五十六分。”

  “余懷周,給我路線,我要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