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蓮想看看外面的世界。

  看外面世界的前提是活著。

  為了活,她在趙曉倩離開後一直跟在余懷周身邊。

  她清清楚楚,余懷周早就算出來他的法子能救邊界城的幾率小到可憐。

  成了,城內的人能活,散落在八大州的長老們也有可能活。

  不成,城內的人有城牆護著能多活幾天,城外散落在八大州的長老們第一個死。

  秀蓮從被定為家主夫人後就被養在了余懷周母親院子裡。

  教導余懷周長大的長老們,同樣也都教導過她。

  她想起那一張張臉,嘲諷變成憤怒,“既然早就知道會失敗,為什麼還讓他們去八大州,剝奪他們落葉歸根的權利!”

  “你這麼做,對得起……”

  秀蓮想說你這麼做,對得起他們的親眷嗎?對得起他們的家族嗎?

  話未出,突兀的說不出來了。

  因為邊界城的長老們,從第一代到這一代,一直都是余懷周的親屬。

  叔叔、伯父、舅父。

  他們從始至終是一個家族,余懷周的家族。

  甚至於跟去的守衛,都是余懷周的兄弟姐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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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余懷周在拿他全族人的命去給邊界城博一線生機。

  秀蓮不斷攀升的憤怒和怨氣在這瞬間突然消失了。

  她看著余懷周的臉偏回來,定格在遠處累積數年歲月歷史的城牆之上,幾秒後,視線朝遠,落在北邊,啞聲開口,“往北走是嗎?”

  始終沒說話的余懷周恩了一聲。

  他看這兩天洋洋灑灑再次開始下的雪,“十二歲那年,我讓長老們在全球各地都買了島,唯一不需要身份證明,不參與境外利益的島在北邊。”

  “世界這麼大,只有北邊嗎?”

  余懷周親手撕毀了邊界城城民對家主的信任。

  一是為了讓自救更鮮血淋漓。

  二是為了在自救不成後,讓他們能看清楚這世上沒有神,面對他們要被滅城的事實,從地道出去,為自己而活。

  三是為了洗掉他們刻在骨子裡身為邊界城子民的驕傲,萬一能活下去,就隱姓埋名小心翼翼的活著,認清楚想活命只能靠自己。

  自打秀蓮發現趙曉倩憑空消失不見後,她就開始懷疑城內有密道。

  還是直接通向和平國家的密道。

  但懷疑沒被證實前,只是懷疑而已,尤其是余懷周一直都在。

  她一度以為沒有密道。

  趙曉倩是被余懷周從大門送出去的,亦或者是……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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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直到昨天深夜,四隊安敏為首的守衛,帶她去見了從主城破便憑空消失的余懷周。

  余懷周問她想活嗎?

  秀蓮想。

  他帶她下了密道。

  讓她今早六點帶想活的人離開這裡去往北邊的島嶼,剩下的,自有他善後。

  這話無疑在告訴秀蓮,長老們的計劃完不成,邊界城救不活,想活命,你只有這一次機會。

  秀蓮知道問題的嚴重性,她也真的想活。

  可余懷周圈出來路線連接的小峽島面積可憐不說,周邊更是被海水環繞,進出口依賴於船只,說與世隔絕沒區別,更重要的是……

  秀蓮難以接受,“我們真的一輩子都不能出那座島嗎?”

  余懷周沉默好大會,啟唇答,“旁觀者和施暴者同罪。”

  對邊界城施暴的是境外兩大雇佣兵團背後的勢力,其余的,全是旁觀。

  旁觀代表不參與,像是無罪,法典上也找不出有罪的證據。

  但是在邊界城被滅城這件事上,旁觀者同樣是殺人凶手。

  因為他們關閉了家門,不許走投無路的他們踏入他們地界一步。

  一旦進入,他們不會揮下屠刀,卻會把他們丟入屠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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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和直接屠殺他們沒有區別。

  邊界城的人想活命。

  除了在大戰之下趁亂去那座不需要身份證明的島嶼藏起來偷生,別無他法。

  余懷周啟唇,“出發吧。”

  秀蓮抬腳,和他一起並肩的身子微動,變成面對余懷周。

  再轉一下身,秀蓮就背對余懷周了。

  她該轉,毅然決然的走,連一絲停頓也不留下。

  趙曉倩走後她跑去跟著余懷周,就是因為想活命。

  這些天一直跟在余懷周身邊,剝離病態的信任後,她比誰都清楚,邊界城的人想在屠城中活下來,只剩下余懷周給出的這最後一條路能走。

  但……

  她腳尖輕輕抬起,到底是沒抬完便垂落了。

  和腳一樣垂下的還有腦袋,秀蓮通紅的眼睛看向地面厚重的積雪,“我……我不想。”

  余懷周讓秀蓮帶去最北邊島嶼之上的人,不是從前對她畢恭畢敬的邊界城子民,是願意走,想要為自己而活的活生生的人。

  這些活生生的人,九成是婦孺,總人數近四萬。

  邊界城一百多萬人,信仰崩塌後想活命的大有人在。

  只願意走四萬,是因為城破如果城空,這些婦孺會被雇佣兵全球追殺,到那會,邊界城一條血脈也留不下。

  秀蓮是家主夫人,生下來後享盡榮華和尊榮。

  但未曾經過風霜。

  如今的她很想活,活到有朝一日看一看外面的世界,可她不想承擔這四萬人的命。

  她抬頭看向余懷周,眼底的紅意還在,卻堅決的厲害,“我不想把他們的命背在我身上。”

  自打余懷周從京市回到境外,秀蓮再沒見他對她笑過。

  時間久到她甚至會恍惚,少年余懷周真的對她笑過嗎?那抹笑是不是她臆想出來的。

  余懷周突然笑了不在秀蓮預料之中。

  哪怕這笑淺淺的,只是微勾唇,但依舊讓她大腦突然變成空白。

  余懷周腳步微錯,面對她,笑容不見了,隱約還是之前冷冰居高臨下,卻又有點不一樣。

  “我讓你帶她們走,是因為你想活著,而這條路是有可能活下來的路。”

  “從開始,你就只是你而已,需要負責的也只有你,旁人的命和你無關。”

  余懷周問她,“聽懂了嗎?”

  秀蓮啟唇,“意思是如果境外發現攔截我們,為了活命,我可以丟下她們自己跑,且不用有任何心理負擔?”

  “恩。”余懷周重新看向遠處,“心裡負擔有沒有取決於你,你需要記住的是,從今往後,你只是你,為你自己而活。”

  秀蓮的腳重新抬起來。

  和他擦肩朝前走了四五步後,提著大氅方便行走的手莫名緊了又緊,她回頭再度看向余懷周,“十八歲那年你登任家主,在台上說,人該為自己而活。”

  秀蓮喉嚨滾動,大聲問他,“既然你那麼早就不想為了邊界城活著,走了為什麼還要回來?回來了又為什麼不走了!”

  秀蓮對他一直都有極重的怨氣。

  這怨氣到如今依舊沒消散。

  可此時此刻,除卻怨外,還多了點說不清楚的復雜。

  她站在他五步開外,聲音巨大,“你不想活嗎?”

  余懷周到天色一點點的暗下來,秀蓮已經帶著密密麻麻的人頭頂著風雪朝北方出發才啟唇吐出答案,“想。”

  余懷周當然想活著。

  但……

  他睫毛顫動了瞬,覆蓋眼簾,打下一片委屈形狀的陰影,低聲呢喃,“活不了了。”

  絞盡腦汁數年想出的唯一自救方法和預想中一樣失敗了。

  他救不了任何人,也沒有任何人會救他。

  余懷周身子微動,抬起腳步走向城牆的方向。

  那裡是他出生的地方。

  也是他要離開的地方,是困住他一生的囚籠。

  余懷周放棄了,他用盡了他所能用的全部力氣。

  可他不知道。

  千裡之外的京市,趙曉倩還沒放棄。

  距離邊境城自救失敗已經過去了五個小時。

  趙曉倩在金珠頂樓會議室。

  金珠在趙曉倩失蹤後不斷擴張。

  速度太快,原來的一層辦公樓已經滿足不了需求。

  南珠在電影票房大爆後朝上又買了兩層,直達頂樓。

  最上面一層因為暫時沒規劃,丟去做了大會議廳。

  工業風的巨大房間裡擺放著一張長條的梨花木會議桌。

  平日裡常是落灰的存在,此時此刻一本一本又一本筆記本在會議桌放下。

  來送電腦的開完最後一本筆記本後走近趙曉倩,“都擺好聯網開機了。”

  趙曉倩接過簽單表格。

  直接走手機銀行給他轉賬,“辛苦。”

  老板猶猶豫豫開口,“您要這麼多電腦干什麼?還買單獨網源卡。”

  他在凌晨一點半接到趙曉倩的電話。

  對方要七十台筆記本電腦,要求在五個小時內送到地方。

  而且對規格有要求,並且每台需要配備單獨的網源卡。

  趙曉倩沒還價,且直接把不菲的定金轉了過來。

  老板沒有不做這單生意的理由。

  之前怕多問是錯。

  現在錢爽快的到賬,要電腦的老板又是個瞧著文文靜靜的孕婦,他好奇的打聽一嘴。

  文文靜靜的孕婦趙曉倩掀眼皮睨他。

  只是一眼。

  老板莫名閉了嘴,沒再多問,直接快步走了。

  時間已經走到六點半。

  夏日的夜短。

  此刻天色已經大亮。

  趙曉倩看著落地窗外冉冉升起的太陽,電話打出去,“能隱蔽IP多久?”

  隨著趙曉倩話吐出。

  她身後巨大長條會議桌上本發著藍光的屏幕突然變了。

  藍色的光被黑色取代。

  下一秒上面跳出密密麻麻的繁瑣代碼。

  七十台筆記本電腦在趙曉倩打出去電話時開始無人操作又像是有人在操作一般高速運轉。

  伴隨著鍵盤快速擊打的輕微聲響,對面淡道,“一個小時。”

  “好。”

  趙曉倩想掛斷電話,對面再度開口,“如果我鬧起來的同時,國外不鬧起來,我堅持不了一個小時。”

  趙曉倩恩了一聲想掛斷電話。

  對面接著道:“如果你被抓了,錢……”

  趙曉倩補充,“錢不用退,接著做。”

  對面輕笑一聲沒再說什麼。

  趙曉倩掛電話的同時,手機裡進來一條短信。

  上面是一串國外的號碼。

  趙曉倩打出去電話,“八點。”

  她看著一點點朝上爬的太陽,斬釘截鐵,“准時開始。”

  八大州所屬四州國網絡線在他們的早八點被躥台了。

  躥進去的是眨眼便能消失,可卻讓人觸目驚心的視屏,和一張血粼粼含滿信息量的圖片。

  八大州距離國內遠達萬裡。

  加上每國間的網絡想過去都需要翻過防火牆。

  按說國內不該知道消息。

  可偏偏八大州上個月剛開通了旅游線。

  在那地方旅行的國人不多,但也不少。

  爆炸消息出現的瞬間。

  在那個國家的其余人便紛紛把消息轉發到了自己國內。

  如果你想打聽一個人的消息,找六個人就一定能打聽得到。

  這句出自交際學。

  意思淺顯,但真實意思其實不是字面意思。

  它指的是人擁有資源網的強大遠遠超出你的想像。

  想讓它發揮出它的強大。

  首先,需要給它時間。

  四州國早上八點的新聞,十八分鐘後,突然憑空消失了。

  無處找消失的緣由,也沒有證據證明它們的確存在過。

  那爆炸的新聞最後結局注定是不了了之。

  輿論就是如此。

  但如果有人續上呢?

  且續上的直接又霸道。

  不止把四州國的三秒重新搬上來,並且給出了一段像是紀錄片的片段,證明這不是子虛烏有,而是切切實實活著的生命。

  那麼這輿論會像是被不斷擠壓的氣球。

  因為其中蘊含了民眾最喜歡的錢權交易,而直接引爆當場。

  國內時間早八點。

  微博爆了。

  短短五分鐘,熱搜被突如其來的邊界城新聞屠了。

  不過五分鐘,熱搜一個個在民眾眼皮底下消失。

  不過五分鐘,新一輪的熱搜繼續爬上來。

  不等開始割據戰。

  趙曉倩接到電話,“微博癱瘓了。”

  “換吧。”

  “外網怎麼樣了。”

  不等趙曉倩回答,會議室的門突然被敲響。

  趙曉倩恍若未聞,看進不去微博的頭像自動被換了。

  換成一張血紅的圖片。

  上面是黑色的墨筆大字——為什麼要封掉他們的消息,難道你們也是殺人凶手嗎?

  直指系統的見死不救、草菅人命和為虎作倀。

  與此同時。

  會議室的門被從外面打開了。

  “趙女士。”為首的大步向前,掏出證件,“請跟我們走一趟。”